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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盗官记(5)

后来不知道又过了几年,张牧之有个妹子来看他,被这个地主老爷一眼看上了,估倒要送到城里向黄大老爷进贡,到黄家大公馆去当丫头。张牧之不同意。结果被地主老爷强拉去先强奸了,然后送进城去,在半路上就跳水自杀了。张牧之的爸爸和这家地主老爷去打官司,那黄大老爷送了一张名片给县太爷,就叫张牧之一家落得个家破人亡。

张牧之气坏了。他早就知道和这种人打官司是打不赢的,像他在那些唱本上看到的那样,“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他决心照他的老师傅曾经给他摆过的那样办,约了一伙长工,跟这个地主老爷干了一仗,杀了这个坏蛋。杀了老爷又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官府来把他们抓去一个一个杀头吗?不行,他们没有别的路走了。大家一商量,就想起张老大给他们摆过的那些绿林英雄,上山扎寨子,自立为王的故事来。张牧之把大腿一拍:“对头,上山去!”接着他给同伴们摇起他新近读过的一本小字石印的《水浒传》,说林冲怎么被逼上了梁山。张牧之的结论就是:“走,我们上西山去!”

过不多久,就传说在这个县的西山一带大山区里出现了一股“蟊贼”,“拦路抢劫,商旅裹足”。这些消息传到县城来以后,县衙门里发的官家文书上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听说他们从几个长工发展成为十几二十个人,从手无寸铁发展到弄到七八支长短枪,倒成了气候了。在这中间,县衙门也派出地方团防队去剿捕过他们,可是从县衙门里的官家文书上又看到,说这股土匪“飘忽不定,难以捕剿”。那就是说,把他们一根毛也没有摸到。

西山一带本来是黄大老爷称霸的地方,是他种鸦片、贩运鸦片和“放棚子”的地方,怎么能容得一股蟊贼在那里出没,打断他的财路?于是他派出自己的家养亲兵去征剿。这些家伙倒都是会钻山的地头蛇,找到了张牧之,打了几仗,可是传出来说,这伙“蟊贼”十分灵活,不但没打垮,反倒给他们缴去几支枪。他们还趁势吃掉了黄大老爷放出去的几个小“棚子”,把几支快枪也弄去了。

什么叫“放棚子”?这里要解释一下。像黄大老爷这样当权的地主,总还嫌用合法的地租、高利贷和多如牛毛的捐税盘剥老百姓太斯文了,便把自己的武装,三个五个,十个八个,偷偷地放进山里去,拦路抢劫行人,私种私运鸦片烟,拉土老财的“肥猪”,绑架勒索,不然就“撕票”,这样来加速自己财富的积累。派人出去干这种勾当就叫做“放棚子”。张牧之他们最恨这种“棚子”了。他们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吃掉黄大老爷几个小“棚子”,拿了他们的好枪,收了他们的“肥猪票”。黄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放出话去,不把这股蟊贼斩尽杀绝,誓不罢休。张牧之也发了誓,这一辈子就是要专和黄大老爷做对。也带了话进城,有朝一日,他们杀进县城,拿到黄大老爷,要把他砍成八大块。

这样活动了几年,张牧之成了气候,有了二三十个人,二十来条枪,而且颇有一些钱了,出没在几个县交界的西山一带,立了寨子,打起仗来附近的老百姓也可以一呼百应了。他们已经从“蟊贼”上升为官家头痛的“土匪”。黄大老爷晓得这是大祸害,派出家兵去过好多次,“摸夜螺蛳”,夜间远程奔袭的办法也搞过,装成土匪想和张麻子“打平伙”趁势吃掉他的诡计也使过。张麻子就是滑得很,不吃他那一套,反倒是本地老百姓先给他通了消息,他将计就计,把黄大老爷派进来的人吃了,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官家也浩浩荡荡地派大兵去剿了几回,更是毫无结果。官家的文书上说,那一带老百姓都“通匪”,匪民一家,难以区分。你去剿,都是民;你走了,都是匪,莫奈何。张麻子的名气大起来,县衙门贴出告示,悬赏缉拿张麻子的头,而且他的头的价值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抬高,由五百元到一千元,后来抬到三千元了。但是这个“长着大胡子的麻子”(这是通缉令形容的),始终没找到他的踪影,而到处又似乎都有他的活动。有些其实不过是善良的老百姓编造起来吓唬地主老爷,希望他们“规矩”一点罢了。当然,这个张麻子的确不抢老百姓,只整那些为富不仁的老爷,那些大利盘剥的大商人,那些本钱雄厚背景很硬的鸦片烟贩子,还有那些刮够了老百姓的地皮,想把钱财偷运出去的官老爷们。对于小贩小商,只要交纳规定的“买路钱”就保护过境。这样一来,那一带的地主不敢歪了,老百姓倒真是安居乐业起来。怎么能不“匪民一家”呢?张麻子怎么能不“逍遥法外”呢?

且说有一天,也就是我前面摆的山西钱庄那位会计主任导演的趣剧收场的那一阵子。他们演的这场趣剧沸沸扬扬地在全县传开,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得不把已经刮到手的钱财和抓到手的公款,席卷一空,逃之夭夭。当然,他们等不及下一任老爷到任来办移交,也不想要不值钱的什么万民伞、德政碑了,半夜里弄到几乘滑杆和几个挑子,偷出城去,落荒而逃。他们当然不敢去坐轮船,只好照着省城的方向,晓行夜宿,匆匆赶路前进。他们不警不觉,就走进了张麻子的独立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