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从乌云中飞出一道闪电,小倩号叫一声:“啊!”然后是一串笑声。可怕的笑声,像刀子在刮骨头,像帛巾一下被撕裂了:“哈哈哈哈……”
小倩转身跑进屋去,抱出她才生下不久的儿子来,望着,亲他的小脸蛋:“我的亲儿子,啊,我的亲兄弟……”她走近总经理,嘻嘻地笑起来,狂乱地说:“我的老公,啊,我的亲爸爸……我该怎么叫?哈哈……”她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大家。大家都把眼光转开,不敢正视她那像刀锋一样的眼神。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么凄惨,是在抗议吗?小倩搂住那孩子:“我的儿子,我的……兄弟……哈哈……”
“天呀!你怎么会这样……”总经理号叫一声,不敢看任何一个人,把头埋进胸部。
是忏悔?是自恨?是天良的发现,未见得。这样的大人物,无论犯下什么样的弥天大罪,是从来不后悔的,对于自己从来没有什么可以责备的。至于良心,正像下人骂他们的:早给狗吃掉了。他们有时也觉得办的事情不如意,不顺利,他们就把这些都怪罪于天。是天做了不公平的安排,是天的错误。他们自己是一点错误也不会有的,是一点责任也不负的。现在总经理也叫起天来,并且质问天:“你怎么会这样……”下文没有说,无非是怪罪天这么不合理的安排,鬼使神差,偏叫他强奸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生下一个罪恶的儿子,或者应该叫外孙吧!
那些不相干的下人,站在周围看着这一切,是惊奇?是愤怒?是幸灾乐祸?是看到这些大人物自己撕下斯文的外衣,剥开肥胖的肉体,露出他那豺狼般的野心和肮脏透顶的罪恶灵魂,而感觉心满意足呢?我们也不及去仔细观察了。大家都沉默地望着。
还是善观风色的大管家当机立断。对小倩的妈妈说不尽的好话,劝她们暂时住到一个空着的别墅里去。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只有慢慢来商量着办。况且张小倩受的刺激太大,神经已经错乱,也需要调理一下。就这么拖拖拉拉地把母女俩弄上小汽车。张小倩紧紧抱着孩子,老是嘻嘻地笑着,使她的妈妈也害怕起来:“小倩、小倩,我可怜的女儿。”
以后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没有资格来多插嘴,因为轮到新闻记者们来绘声绘色地尽情描写,词严义正地大声谴责了。连自称是孔老二的嫡派宗传的“国民道德促进会”,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发言,用古色古香的四六对仗句子发表了堂皇的道德声明。连由许多大人物的正房太太、偏房太太、没有房的太太以及可以给随便什么老爷当太太的交际花们组织起来的“新生活妇女会”,也忽然义愤填膺,兴起问罪之师来。至于街谈巷议,唧唧喳喳,并且随各人的爱好,添枝加叶,加以传播,茶楼酒肆上当做最新新闻,就更不用说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不是照你我推想的人之常情那个轨道发展的,而常常是越出常轨,按照报纸制造耸人听闻的自由轨道发展着。某一天,某一家大报纸,据说是一直和孔氏大家族唱对台戏的另一个大家族的报纸,在社会新闻版(这一版是最受有闲人士及不闲人士的欢迎的)里登出一件杀人和自杀的人命案来。说的是某大公司有一个总经理(报上说,“姑隐其名”),他的一个别墅里的某姨太太,因受虐待,遭受遗弃,发了神经病,抱子投河自杀了。接着她的妈妈进城去,得知此事,因受刺激太深,过街的时候不慎被汽车轧死了。报纸上这件新闻最后留下伏笔说,“据说内情非常复杂离奇,记者正在向有关方面探访,将以专稿报道”云云。
这条新闻是当做一条最普通的新闻登载出来的,位置也摆在并不显眼的地方,因为现在投河、上吊以及汽车轧死人的事多的是,没有什么新鲜。但是又埋下“内情非常复杂离奇”的伏线,又有吸引人的力量,大家等着看下文。果然过了几天,几个报纸的编辑部都根据自己的需要,或者说他们老板的需要,作了不同的报道。有的报纸只是照抄前两天报纸上的报道,而故意略去“内情非常复杂离奇”一句。有的报纸甚至把母亲被汽车轧死和她的女儿抱子投河自杀,分别报道成两件事。一件是一个女人因精神病抱着孩子跳河自杀了;另一件是一次普通的车祸,有个老女人做了车下鬼。另外一张报纸却报道得大不相同。隐约提到那个被轧死的老女人,名叫吴淑芳,是小学教员,和那个抱子投河自杀的女人张小倩是母女关系。吴淑芳是抗战初期从上海来大后方寻亲不遇,现在偶然地找到了既富且贵当了某大公司总经理的元配丈夫,这位总经理却不肯认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却又无故被汽车轧死了。那个叫张小倩的女人就是吴淑芳的女儿,也就是那个某大公司总经理的宠妾。这个吴淑芳去看女儿,认出那位总经理就是她的元配丈夫,闹了起来,张小倩一气就疯了。另一说是吴淑芳冒认丈夫,想要敲诈那个公司总经理的钱财。法院正在调查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