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叶芳所处的医院,在没有任何人的陪同下,叶鹰独自一人出了校门,龚晖原意是希望陪同叶鹰一起前往医院的,但被叶鹰拒绝了,他说这样的场面他不想让人打扰,因此龚晖也就作罢了。
出了校门,叶鹰叫了一辆出租车,没料,竟然是之前送他来学校的同一辆车。出租车司机也认出了叶鹰,司机套近乎,向叶鹰打了招呼,“来看孩子的吧?真难得,我也有个孩子读大三了,一直没时间去看看呢。”
叶鹰真的没有心思搭理任何人,他现在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司机识趣,客人没任何反应,他便直接问道,“要去哪里啊?”
叶鹰报了医院的名称,然后恢复了死寂。
出租车开动了,也许司机都是喜欢唠嗑的,这时司机又说话了,“我一年中拉过不少学生到那所医院,你猜怎么着,大半是女生,而这些女生大都是去堕胎的,你看呀,现在的女孩子,真不爱惜身体。幸好我那娃是男孩,否则得担心死我了,你说怎么能安心让一个女孩远在异乡呢。你说是吧,老哥?”
是呀,出租车司机的话说到了叶鹰的心里,他怎么就放心让叶芳一个女孩远赴他乡呢。而导致如今局面的形成,也许一切是他当初的心软。
可是,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事情都已经发生,只能祈祷,躺在医院里面的不是他的叶芳。尽管有些痴人说梦,但是,一旦承认那是事实,他肯定会崩溃。
司机这回没有再说话了,因为他连续叫了几声老哥也没得到回应,他一心专注开车。
出租车在路上疾驰,不消十二分钟,印有XXX医院的招牌进入了视线。
出租车在医院大楼前靠边停了下来,叶鹰一脸呆滞,车停了他也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久久坐立不动。
司机喊了几声,没反应,他只好摁喇叭,可是摁了一下喇叭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医院要求保持安静。
真被叶鹰吓得不轻,如果心脏稍微脆弱一些,肯定会吓出毛病的:正当司机拿叶鹰没办法而紧紧盯着他看之际,叶鹰冷不防地冒出了一句,“师傅,多少钱?”
司机惊魂未定,一只手在胸口上轻拍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亮出三个手指头,示意三十块钱。
出了出租车,寒风依然冷冽,叶鹰站在医院大楼前,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
雨夜里,风肆意刮着,使得本来就漂泊无定的雨点凌乱了路径,然后如浪潮一般,在地面上牵起起伏不定的浪花。
天色昏暗,街上灯光迷离,闪现不同颜色的车由远而至,声音有点想警笛,但细心听来,倒像是变换着声调的嘶吼声。
转瞬间,汽车行驶到一幢大楼前停了下来,叶鹰看清楚了,那是一辆救护车,停在大楼正门前,车顶的彩灯和变换声调的嘶吼声也停了,而停在的大楼,叶鹰也看清楚了,是XXX医院。
几个医护人员从车上下来,不紧不慢,对,他们就是不紧不慢地。
这时,从医院里头走出两个身材稍微壮实一些的男人,他们也是不紧不慢地,仿佛是电影电视画面中被特意放慢了的镜头。
其中一个壮汉上了救护车,而后推出一个担架,与车下另一壮汉一前一后合力地将担架抬下救护车。然后,他们又不紧不慢地推着担架,往医院内部方向。
在担架上,盖着一层白布,叶鹰知道,白布下面必定盖着一个死人,是哪个可怜的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啊?当车即将进入医院大门的时候,一阵奇怪的风,毫无头绪的,从医院里头往外吹起,掀起了担架上白布的一角。
叶鹰此时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那张曾经无数多次亲昵在身旁熟悉的脸变得惨白一片。
——叶芳就是那个可怜的人,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叶鹰老泪众横,当提手用衣角拭去眼泪后,眼前的雨夜消失了,变成了晃眼的白昼,医院门前,人来人往,有着急往里跑的,看来是看急诊的;有欢声笑语往外出的,看来是病愈出院的。唯独没有起死回生的。
叶鹰咬着牙,在人流中穿行,他尽可能地躲开露出笑脸的人,仿佛那些人的笑是冲着他来的。
这个完全能够理解,在纷扰的世上,许许多多人就是以别人的不幸当作自己的笑料。如果哪天不开心,看看别人在生活中如何不幸,那么,便可大方笑出来,心情可就有所好转。
难道不是吗?喜剧的第一要素就是不幸。
叶鹰来到前台,他极不情愿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说明了自己的来历。
前台的咨询护士很有礼貌,在回答叶鹰的整个过程当中都处于微笑状态。护士告诉叶鹰,先到主任办公室,医院主任正等着他呢。
随着咨询护士的带领,叶鹰来到三楼,左边第一个房间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主任办公室。护士敲响了房门,听到请进以后,护士和叶鹰前后进入了房间。房间不大,40平米左右,一个大的办公桌侧对着房门,办公桌上东西摆放整齐,也就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桌子后面是一张办公椅,而椅子上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从样貌上判断,大概50岁的光景。
男子见有人进来,抬眼看了来人,听护士说这位先生就是叶鹰后,男子站了起来,与叶鹰握了手,并介绍说他是医院的主任,姓董。
董主任领着叶鹰来到办公桌侧边的待客区,他让护士倒了咖啡,然后让叶鹰稍坐片刻,因为他得打个电话。
董主任没有回避叶鹰的意思,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拨通了电话。从对话上知道,董主任应该是通知某个人,让其往医院方向赶来。
打完电话后,董主任坐到了紧挨着叶鹰的另一张椅子上。他说话了,“你是XXX大学叶芳的父亲叶鹰吧?”
叶鹰没多大反应,直截了当地回答:“是的,我是叶鹰。”
董主任说道:“是这样的,我们稍坐片刻,等警察那边派人过来,我们再一起去停尸间认尸。”
听得这句话,原来刚才董主任是给警察局那边打电话,目的是得在警察的陪同之下,认尸。
叶鹰毫无表情,说了声好的,之后就恢复了沉默。叶鹰真的不想说话,此时心乱如麻,越来越接近事实的真相,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恐惧。
董主任先后几次跟叶鹰扯东扯西,可叶鹰的反应仅是点头或摇头,所以董主任最终也沉默下来,一味地品着杯里的咖啡。
咖啡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房内的两人被响声吸引住,目光停落在门上。董主任心想,终于要结束了。而叶鹰心想,终究要开始了。
董主任对着房门应了声,请进。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身穿警服的年轻警察。
董主任也没有继续闲聊的意思,从桌上拿来一个文件袋,领着年轻警察和叶鹰,下了负一楼,在一间门上有停尸间字样的门前停住了。
董主任示意一旁看守的值班医生开门,然后,一行几人,进入了停尸间。
停尸间里寒气袭人,大伙不免打了个哆嗦。
董主任给值班医生交待了事情,让其打开装有前两天送进了的,一个叫叶芳的溺水身亡的柜子。
不消两分钟,值班医生,看见了柜前贴有叶芳字样的柜子。叶鹰此时也看见了叶芳的名字,心不由得一颤,完了,噩梦要开始了。
随后,柜子一点点慢慢抽出,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也逐渐进入视线。柜子全部抽出,正当值班医生准备掀开白布的时候,叶鹰一把抓住了医生掀布的手,很用力,已经捏疼了医生。
叶鹰说话了,“让我自己掀吧。”
董主任示意医生按照叶鹰的说话去做。医生才松开了掀起白布一角的手,而叶鹰也松开了抓住医生手腕的手。
叶鹰走进柜前,做了一个深呼吸,提起白布一角的时候,他最后做了一个祈祷:不能是他的叶芳。
白布慢慢被掀起,已经能看见尸体的头发,然后是前额,然后是眼睛,然后是鼻子,然后是嘴唇,然后是脖子,然后是胸前,然后是小腹,然后是大腿,然后是小腿,然后是脚趾,然后是悲伤。
是的,呈现在叶鹰面前的,无疑是叶芳,是他的女儿。一瞬间之后,叶鹰崩溃了,他再也无法忍住内心的汹涌悲伤,一下子扑倒在柜前,接近绝望地失声痛哭,期间不时喊着他可怜的女儿的名字。
董主任示意剩下的人先出去,留点时间给叶鹰,接下来的手续稍后再说。
……
糊里糊涂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叶鹰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一辆车上,而此车是租来的,专程运叶芳的遗体回老家。
随后,叶鹰给家里的人打去了电话,让他们也赶回老家,自己估计五个小时之后能到达。
车行驶到一个服务区停了下来,叶鹰抽了烟,抽得很凶,短短五分钟,已经把整盒烟给抽完了,他示意司机,说他要去买烟。进入服务区商店时,一个电话陌生打来了。
电话里头说叶鹰落下了一个重要的文件,是什么死亡鉴定书附件之类的。说没有它,叶芳就不能够火化或者正常下葬。而给出的最终解决方案是,把什么死亡鉴定书附件寄到叶鹰老家。
挂断电话,叶鹰冷哼一声,那是我的女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