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1947年底发生的事了,那时候国民政府接管栈海已经两年多了。因为国共开战,仍有上万人的美军海军陆战队驻扎在此,这些美国佬平时飞扬跋扈惯了,坏事做了不少,搞得市民怨声载道。记得有一天,母亲带我上街买东西,我们正好好走着,忽然从身后冲过来一辆载满美国兵的吉普车,走在路边的我躲闪不及,一下子就被那辆车的反光镜给刮倒在地。
“母亲见我磕得满头是血,急忙冲过来查看我的伤情,周围的行人这时也大声喊着让那辆肇事车辆赶紧停下,但吉普车像是没事儿人儿似地加大油门就想逃逸。可车子仅仅开出几十米远,就被迎面开来的另外一辆吉普车给截住了去路。肇事吉普车不得不在路边停了下来,上面走下来三个喝得醉醺醺的美国兵,骂骂咧咧冲到阻挡他们去向的那辆吉普车跟前去,拍打着车门寻衅滋事。
“可没等他们嚣张没多久,就从对面那辆吉普车上下来了一位戴着大檐帽的****军官,那位相貌英武的中年人见了美国兵根本就没含糊,迎上来三拳两脚就把那三个醉鬼给打趴在地!四周围观的百姓都被眼前发生的一幕给惊呆了,接着就爆发出一片震天的叫好声!
“三个挨了揍的美国佬倒也识时务,赶忙掏出一把钞票递给那位军官,说是要给我做赔偿的。等美国兵狼狈逃窜之后,那位军官分开众人走到我们身旁,要送我去医院救治,就在我母亲鞠着躬连声对他称谢的时候,我却见那位军官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对她喊了一声:‘维萍,怎么是你?’我母亲闻言后愣了一下,但很快也认出了来人,因为我听她此时也失口叫了一声:‘凯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父亲的全名叫做丁凯东。而当时,我却只是在母亲的授意下称他为‘丁伯伯’。至于我母亲本人,对我父亲的称呼则更加奇怪,当我在医院包扎好伤口被送出急诊室的时候,我听她叫他‘丁长官’。
“丁长官在开车送我们回教堂的路上,紧锁了眉头,没有再跟我的母亲说一句话。母亲也低头不语,只是用手轻轻摩挲着我的小脸。我不知道他们在急诊室门外等我的时候说了些什么话,也不明白我母亲的泪水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多,以至于滴得我满头满脸都是。我以为她还在担心我的病情,便急忙安慰她说:‘妈,您别哭了,我的头现在已经不痛了!’可母亲听了我的话却只是苦笑了一下,眼泪却并没有就此止住。
“等到了教堂门口,丁长官在送我们下车的时候,像是还要跟我母亲点儿什么似的,但我的母亲冷冷地回绝了他,她说:‘丁长官请回吧,请代我向您的太太和女儿问好。’丁长官听了这话,立刻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当时年纪尚小的我,看到这一幕之后觉得非常奇怪:母亲为什么不喜欢那位救了我命的‘丁伯伯’呢?这其中的缘由,也是我在多年之后才慢慢搞明白的——那是因为‘丁伯伯’和我的母亲早年曾经有过一段令人唏嘘的情感历程!”
“啊?那位‘丁伯伯’会不会就是沈奶奶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的那位恋人呢?”我有些吃惊地问道。
“应该就是他。”宋国兴先生语调肯定地回答说,“因为据我所知,我的母亲除了‘丁伯伯’之外,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男人!”
“可当时您的那位‘丁伯伯’不仅已经结婚、而且还有一个女儿了呀!”我听到这里不禁替沈奶奶叫起了屈,“枉沈奶奶等了她这么多年,还因为他拒绝了雅尼克和石川秀行的追求,可‘丁伯伯’怎么能做出这种令人心寒的事情来伤害她呢?”
“呵呵,兰小姐,请不要激动,因为这件事情的原委其实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宋国兴先生听完我的抱怨后,苦笑着摆了摆手。
“那好,就请您接着讲下去吧。”
“‘丁伯伯’迫于他已经再婚这个事实,不能跟我们母子相认——至于他为什么再婚,请容我后面再说。但从此之后,他隔三差五的就来教堂看我们,还给我买过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后来又提出要认我当义子。而我的母亲尽管对‘丁伯伯’依旧爱答不理的,但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并没有拒绝‘丁伯伯’的要求。于是乎,我除了养母之外,又多出了一个义父。
“因为我的义父不仅救过我的命,还坚持不懈地来看我们,我和他的感情也就日渐深厚起来,并从心底把他看做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久而久之,母亲看待父亲的眼神也不再是那么冷若冰霜了。
“可就在这时,我的母亲却忽然经历了一场无妄之灾——因为她曾是日本‘大东亚纺织集团’董事长石川秀行的挂名夫人,所以在国民政府大规模彻查敌伪产业时受到了诛连,她父亲早年开创的‘华泰纱厂’(大东亚纺织集团前身)被没收充公了不说、她本人还被送进拘留所整整调查了两个月!因为临时出了这个意外,无人照料的我被父亲接回了他自己家中。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夫人陈茹女士和女儿丁小玉。
“陈阿姨是一位知情达理的乡下女子,两年前作为随军家属跟我父亲一同回到栈海,她以无私的胸怀毫无怨言地接纳了我这个外来小子。但丁小玉就不同了,这个大我七岁的刁蛮女孩可能是不愿意我分享了她的父爱吧,根本不接纳我这个‘弟弟’。加上我当时年龄小不懂事,调皮捣蛋也确实挺讨人嫌的,所以她对待我的态度极为恶劣,我们‘姐弟俩’的关系一度搞得很紧张,让大人们左右为难。
“而恰恰就在这时,父亲因为救我而打了美国人的事被宪兵队追查了出来,父亲因‘袭击友军罪’遭遇了降职处分,小玉因之对我更加憎恶。为了避免这种无谓的仇恨,后来我还是一个人搬回教会小学校去住了。幸好没过多久,因为证据不足,母亲被取消了汉奸的罪名释放了回来,于是我们又重新生活在了一起。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年后。当时父亲已经被派去前线打仗,从此之后我就多了一件心事,几乎天天都在盼着他能尽快回来。我曾经以出门跟小伙伴一起玩为借口,多次跑到父亲家门前探望,可就是没有再见到过他的身影;我也曾在路上拦住陈阿姨追问过父亲的去向,可陈阿姨也摇摇头说她不知道。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从此就杳无音信了!”
说到这里,宋国兴先生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在思考要怎么讲接下来的话题似的,沉吟半晌,他才认真地问了我一句:“兰小姐,你小时候有没有犯过很大的错?”
“我?‘很大的错’?”我被他这没来由的一句话给问住了,想了半天才应道,“跟人打架算不算?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曾经用一本厚字典打破过同位男生的鼻子,因为他老是抢我的作业去抄。”
“呵呵,是打破过同学的鼻子呀……”宋国兴先生摇头苦笑道,“那么我要是跟你说,我当年犯的错误是让两个人丢了命,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坏?”
“啊,您让两个人丢了命?”我吃惊地问。
“是呀,”宋国兴先生神色艰难地点了点头,“还记得我第一次打电话联系你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说有人告诉你我当年曾经因为某件变故,害死了于我有恩的一家人……”
“是呀,我想起来,”我有些不安地说,“怎么,难道还真有此事?”
又停了片刻,宋国兴先生幽幽开口道:“当年发生的那件惨事,虽然不是因我而起,但它仍是我这一生中埋在心底最痛苦的一块伤疤。现在我的回忆之旅既然已经走到了这块伤疤的面前,没有办法,看来只能去揭开它了!”
我带着鼓励的目光向他点点头,然后洗耳恭听。
“那个突发的变故发生在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那天我没等到父亲,正要再次从他家的小楼门前失望离去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两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了下来。我以为是父亲打仗凯旋而归了,便兴奋地跑过去想迎接他,可没想到车上下来的却是两名面目凶恶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把拉住我,凶巴巴地问,小孩儿,你知道丁凯东家住在这座楼上的几号吗?我见他们不像好人的样子,便使劲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们转身又去找大门口坐着的几个老邻居打听,等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之后,立刻跑回车前去招呼其他人下来,转眼之间,五六名荷枪实弹的黑衣人又冲了下来!
“我见状大吃一惊,趁他们交头接耳商量行动方案的时候,急忙转身跑进了小楼,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陈阿姨不好了,有人要来抓你们了!’黑衣人听到了我的喊声,马上跟在我的身后冲了上来!等我气喘吁吁地跑上三楼敲开父亲家大门时,前来开门的丁小玉望着我和身后的那一群黑衣人,不由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唉,我那会儿真是年少无知,你这么一喊不等于是自己暴露目标、引狼入室嘛!现在想想,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尽管即便没有我引路,陈阿姨和丁小玉也难逃一劫,但毕竟由于我的无心之失,还是把她们往鬼门关上早推了那么一步!”
说到这里,宋国兴先生忍不住低下头,双手捂着脸无声地哽咽了起来。望着他抽动不已的瘦削肩膀,我似乎能够感受到一颗负罪的心正在接受难耐的煎熬。
“黑衣人粗暴地把我推倒在地,众人一拥而入冲进了屋中。因为他们随手关闭了大门,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没有亲眼看到。我坐起身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只听屋中稍稍安静了片刻,像是有人在宣布什么事情,紧接着,一轮杂乱无章的声音混响开始了——翻箱倒柜、厉声呵斥、拼命挣扎、猝然倒地……听着这些令人心悸的声响,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像筛子般颤抖了起来!
“整个混乱过程大约持续了半个多钟头才告一段落,当纷杂的脚步重新从屋中走出来的时候,我赶紧藏身到隔壁邻居家的一个煤池子后面。好在没有人关注我的存在,等黑衣人开始撤退下楼的时候,我听其中一个尖利的声音说:‘你们太他妈不小心了,叫你们搜查抓人,怎么把人给整死了?’又听另一个沙哑的声音应道:‘她俩一个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另一个是自己跳了楼,事发突然兄弟们也没办法控制啊!’尖利声音的人声骂了一句:‘没想到丁凯东造反,他的老婆孩子性子也这么烈,这下子回去可不好交差了……’没过多久,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们的说话声终于再也听不到了。
“我悄悄起身走到父亲家门前,见大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关着灯,但借着从窗口投射进来的昏暗月光,我仍然能模糊看到屋内的一片狼藉景象。忽然,我隐约发现一个黑色身影横躺在里屋一张八仙桌旁边的地上,我心惊胆战地走过去一看——那正是陈阿姨已经变得僵硬的尸体!
“惊恐万状的我连忙向门口的方向后退,忽然却撞到了身后一个的黑影的身上!我吓得刚要开口大叫,却被这个不知什么时候潜入的黑影给死死地捂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