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刚过,姚景心便提着餐盒,低眉顺眼地跟在一群太监宫女身后朝冷宫的方向迈进,周围草木枯黄,枝头上只停有黑压压的乌鸦一群,赶都赶不走。今夜,不知又有哪位当年风光一时的娘娘要脱离凡尘了。
拿着钥匙开启陈旧的木门,门脚长满了一排青苔,锁轴蒙着厚厚的锈迹,发出嘎吱的一阵响声。
提着粗布裙摆,姚景心快速地闪进院子里:“珍妃娘娘,景心给您送吃的来了。”听着屋里没有动静,她立刻将院门合上,低头快速扫视着院中的泥脚印,她顺着脚印来到了小木屋后的大青石旁,果然,满脸泥污的珍妃王珠玉正趴在大青石上呼呼大睡,那双脚丫子露在外面,上面的泥块已经干裂。
轻轻拍着王珠玉的背脊:“珍妃娘娘,醒醒……”
迷糊地睁开眼,伴随着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阵:“嘿嘿,吃的,吃的来了,吃的,我要吃的……”话未说完便伸出手抢过食盒,掀开盖子便准备抓去。
“慢着!”厉声制止了她:“跟您说过多少次了,用筷子!”看着王珠玉一脸茫然的模样,她轻轻叹了口气:“罢了,我喂你吧!”
一口一口给她喂完了饭菜,姚景心将餐具收回盒子里,摸着渐渐转凉的大青石,她一脸的阴郁:“跟您说过多少次了,这个天不能光着脚丫子跑,也不能睡在石头上,会得病的!干嘛不在屋里睡?”
王珠玉瘪瘪嘴,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似小时候被夫子教训了一顿:“屋里的床上有小虫咬我,我不去,不去……”
“小虫?是虱子吧,谁叫你整天在泥地里打滚……今天先乖乖忍耐一下,明早我给您换被褥子好吗?”她哄着孩子般对待王珠玉,心里可怜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女人。王珠玉的父亲王振富是宁国最大的宝石商人,简直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皇上纳王振富的独女为妃,而后左丞相何忠发现王振富有卖国通敌的罪证,王振富即刻被打入天牢,家产全数充公,可怜王珠玉在殿前台阶上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把腹中孩子跪没了,都没能等到面见圣上的一日。
往日里珠光宝气的珍妃疯了,她没了孩子,没了父亲,更没了丈夫……
瞥见王珠玉披头散发油光可鉴,她轻轻捏紧粉拳:“那些个偷懒的东西,我只三天没来,他们就让你变成这样!”说罢,将王珠玉引至小屋内,给她点上一盏蜡烛,斑驳的铜镜前是一张焦黄憔悴的脸,可惜了。
半截木梳子横在梳妆台上,姚景心轻轻梳理着王珠玉的青丝,盘了个结实不易散落的发髻,于庭前拾了几朵蓝色的野花点缀其间,倒显得珍妃雅致不少,打了水给她擦脸,姚景心蹲下了身子为她洗着脚上的泥泞,那盆子里的水变成浑浊的灰黄。
刚刚唱着家乡小调哄王珠玉入睡,忽感到窗前一阵风掠过,不远处的阁楼上响起一阵哀怨的玉箫之音……
好不容易哄得王珠玉入睡,听到这撩人伤悲的箫声,床上的人影翻动了一下,姚景心立刻放下了窗户,将桌上的烛火吹熄,蹑手蹑脚地提着餐盒离去,刚刚锁上院门,便听得周围小院中传来一阵啼哭,配合着箫声的曲调,没来由的一阵火气上头,她循着箫声源头而去。
立于冷宫边缘处有一座三层阁楼,在萧瑟的北风中摇摇欲坠,没人记得阁楼的名字,牌匾已落在荒草之中,只听过宫里上年纪的老人说起,依稀在二十年前,一位正蒙圣宠的贵妃犯了错被打入至此,于是每日踏着红霞在三楼翩翩起舞,渴望皇上原谅罪孽,当她的脚底跳到血肉模糊之时终于明白,皇上,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至今,人们拨开三楼的尘埃,还能依稀见到一些干涸的血脚印,谁曾想到,这恐怖的印记却是先皇最痴迷的舞蹈,先人已作古,可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人们都说,冷宫里处处都有冤魂恶鬼,特别是这座随时可能塌陷的阁楼,可姚景心却丝毫不惧,她坚信,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神存在的,就算有,也只存在于人心。
箫声依旧,像一首诉不完的离别诗,构成了三千里延绵不绝的黄泉,高大的身影立于阁楼顶端最边缘处,他俯视着皇宫里最令人谈之色变的冷宫房檐,风铃被摇响,一双灰色布鞋踏在咯吱作响的楼梯之上,四面皆通的大窗肆掠着女子的青丝。
“是谁在此?”她刻意壮着胆子,当看清是男子背影,当即舒了口气,对,是男子!虽然吹箫之人穿着品级不高的太监服,但从侧面看来,男子器宇轩昂,背脊笔直,绝不是整天点头哈腰的小太监,能出入皇宫的男人,除了皇上皇子,就是王爷!
对方果然停下,愤怒地投来不屑的目光:“大胆!”说完之后,却又像心虚了几分,语气中的不悦消散不少,待看清面前的女子,一身褐色粗布麻衣,胸前绣着大大的菽字,不难猜出身份:“身为官奴婢,竟然敢私自逗留至这个时辰,胆子不小!”
姚景心不是天生奴才命,怎能轻易就范?就算没识破对方身份,凭着这身太监服,男子的品阶比她高多了,她理应认错受罚,可是,她并没有懦弱的低下头:“敢问公公姓甚名谁,您手下的太监是怎么对冷宫里各位娘娘的,请公公移步便知,若不是如此,奴婢自不会逗留过了时辰,公公处罚奴婢事小,这事若传了出去,各位娘娘的家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一句话令男子震慑在原地,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官奴婢竟然言之凿凿句句在理,他没什么能反驳的,的确,女人比男人善辩。
小女子啊小女子,赵亦靖无奈地摇着头,当他正眼望向姚景心的那一刻,之前的怒气竟然烟消云散。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女子身上拥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这便是一块凉如薄冰的寒玉,寒凉中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原来你就是人们常提起的那个官奴婢?”他干脆跨着横栏坐在廊柱上,把玩着手里的玉箫。
“奴婢不知……”不知为何,姚景心的双手渐渐转向身后,一把银光闪闪的发簪被紧握在手中,低头的瞬间,眼神越发凶狠。
“我常听别人提起,说,菽园里有个才华出众的官奴婢,心地是一等一的善良温和,总喜欢捡别人不愿触碰的苦差事,势必亲力亲为,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若只能做十件事,这个官奴婢定能做二十件。”
“奴婢不才,不曾听说过公公口中的官奴婢,想毕是奴婢孤陋寡闻了。”发簪紧紧握在手心,手心里渐渐出现汗渍,目光微微透过纱帘,对上赵亦靖深邃的侧脸,看到那摇摇欲坠的木栅栏,一轮明月光忽的照在她双眸之间,那被某种莫名情绪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