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刘秦醒来的时候,脸已经肿成了个包子样。受伤的左手臂酸痛无力动弹不得,全身上上下下长满了红色的疹子,那模样,真叫一个惨不忍睹。
变得难看也就算了,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在最难看的时候,她还没办法遮住脸,使得瑟兰迪尔和辛达尔甚至还有加里安都以为这是她不戴面纱时候的真实样子。
“这是为了方便你上药啊。”辛达尔同情地看着她。“原谅我并不是有意破坏您的传统和习俗,但是这完全属于特别情况。等你好了以后,我保证我会忘掉这一段记忆,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忘掉。我们就当做没发生过。”
刘秦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连续两天的高烧让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像是在赌气发出来的哼声。
坐在辛达尔身后的瑟兰迪尔正品着红酒,闻此哼声只微微举起酒杯,似笑非笑地说:“敬我们的勇士,青春痘小姐。”
严肃的加里安犹豫了下,向刘秦鞠了个躬。
刘秦虚弱地转过头,努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对身边的辛达尔轻轻说了一句话。
辛达尔躬着的身子突然僵硬。
在身后看着他们耳语的瑟兰迪尔好奇问:“她说了什么?”
“她,她说……”辛达尔支支吾吾的说:“请您……离开一下,让她默默当一个安静的美少女。免得动气,伤身。”
敢这么对精灵王说话的从来没有过,加里安屏住呼吸,猜想大王现在肯定臭黑着脸,想着究竟怎么处置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这个青春痘小姐还真逗,不知道是没长脑子啊还是缺根筋儿啊,敢这么以下犯上,还要不要命了。最逗的一点是人家青春痘长脸上,这丫头片子长了一脸一身。
轻轻把眼神瞟向大王那边,本想看一场好戏,谁知大王已经优雅地站了起来,看脸色觉得心情似乎还不错的样子。
“看在你是病患的份上,就满足你这一次。”瑟兰迪尔突然哀叹一声:“不必难过,如果真的那么在乎习俗的话,我就勉为其难让加里安娶你好了。”
刘秦颤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比了个中指。
瑟兰迪尔得意地扬长而去,后面跟着脑子一团浆糊的加里安。
第二天刘秦病情好转,醒来后吃饱了也有了力气说话,晚上父亲刘彦突然造访,看到女儿这个模样声音都哽咽了,不住地嘘寒问暖,忙着倒水涂药,经刘秦询问才知道,就在她醒来之后,瑟兰迪尔已经下令将商队里的人都从监牢里放了出来。
待到无事可忙了,刘彦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女儿,绞着双手,不住叹气。眼中的忧虑和担心险些伴随眼泪一起涌出。
“爹,”刘秦嘶哑着声音努力劝说道:“我没事,这只是中毒,又不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有点痒而已,过阵子就好了。”
“唉……”沉重的叹气声脱口而出,刘彦用双手搓了搓脸,许是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的泪光。“你一个年龄正好的大姑娘,身上倒没什么,要是脸上留了疤……”
“没事的,我只要不去挠它,就留不下来疤的。”
刘彦懊恼地盯着天花板,无法再面对面目全非的女儿:“早知道……就不带你来这儿了,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也没找到什么续命的办法……”
“爹你又来了!”刘秦笑了:“难道爹你们受苦受累就是应该的,只因为我是个女孩儿家就合该享福过日子?”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这些苦,你本来可以不受的,又何必随着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四处奔波呢。”
“那我便是自讨苦吃,也甘愿了。娘亲还说我这点子牛脾气像极了爹爹呢。”刘秦笑着安慰道,连称呼都用的是小时候奶声奶气的称谓。
刘彦听着这句话,鼻子又一酸:“阿秦,你想不想回家。”
刘秦忍了很久,努力不让眼泪流出,以免打湿了脸上的药膏,这句话终是让刘秦的忍耐功亏一篑,近日的忐忑、不安、受挫、失落的情绪不约而同一起涌来,泪水夺眶而出,小脑瓜轻轻点了点头:“想。”她离家已经三年了,娘亲还在家里盼着呢。
“等你病好了,我们立刻就回家,到时候爹给你找个疼爱你的好人家,乖。”
“不用了,”刘秦笑着拒绝:“就我这身子,若是嫁了人,不就是相当于让人家娶了个短命鬼么,我就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也挺好的。”
刘彦眉头一皱:“你怎么老是这么想,谁娶了我女儿是几辈子的福气!哼!还有脸挑挑拣拣的。”
“爹啊,”刘秦盯着天花板,软声软气地说:“我想吃你做的红豆糕了。”
巧妙的话题转移让疼女儿的刘彦只得服软:“行行行,你好好躺着,想吃什么给爹说,爹回去给你做。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红豆,没有的话爹就给你做其他的甜糕吃。”
与十分不擅厨艺的母亲相比,父亲可是一个厨艺好手。原因就是母亲早年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而父亲却早早出来打拼,当过店小二,打过铁,当过海民捞过珍珠,跟着厨子学过厨艺,最后才自立门户跑起了商。母亲唯一会并擅长的就是读书认字了,因此当了一家私塾的老师。
两人门不当户不对,性格也不搭,一个精明老练,一个单纯不谙世事;还有文化程度也不同,当向父亲谈起《诗经》里“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斯,人不如故”的时候,母亲感慨万千哀叹连连,父亲只是呆愣愣听着,然后脸突然一红,摸了摸后脑勺,羞涩起来:“你,你要是喜欢兔子,我给你买来几十个便是,想要兔毛做的衣服我也能给你弄到,但……但,这衣不如‘撕’……我们还是留着洞房再做吧,撕完后你就能穿上兔毛做的衣服了。”
那笨拙的样子让娘亲忍俊不禁,这件事也成为了嫁给他的一个契机。小时候的刘秦不太懂这个故事的关键所在,好奇地问:“娘亲,父亲根本听不懂诗,你为何还要跟他在一起?”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小时候的梦想一直是当一个伟大的女诗人,跟你爹在一起啊,就能显得我特别厉害,自我感觉非常良好。跟其他个酸溜溜的文人秀才们在一起,只会说我这点怎么怎么滴,那词用的怎么怎么滴,对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乃至于胸襟报复都要品头论足,实在是无趣得很。你爹就不一样,只会听我念完诗,傻傻的杵在那儿,等我给他讲一遍之后,眼神里对我满满的都是崇拜,然后把我夸得美滋滋的。”
“还是不太懂。”
“意思就是,我需要的不是一个与我家境相当喜好相当行为相当的人,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能陪在我身边听我说话的人。”
刘秦想了想,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到底是她父母本身不可思议,还是感情本来就这么不可思议,刘秦觉得许是两者皆有。
带着沉甸甸的回忆睡了一觉,早上转醒时闻到香甜的气息,是她所熟悉的红豆糕的味道。
循着香味,刘秦将头偏向左侧,睁开肿胀的双眼,在熹微的晨光中看到侧坐在对面病床旁的瑟兰迪尔。
这道风景太亮眼,闪得视线都有点晃,刘秦不得不又闭上眼睛。
瑟兰迪尔突然说:“这么不想看到我?”
习惯性地冲动神经险些让刘秦将“不是”脱口而出,双眼一片黑暗的她突然冷静了下来,想了想,回答说:“怎么可能呢,我怕您不想看到我在看你。”
瑟兰迪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不愿睁眼,随手拾起篮子里一块红豆糕填进嘴里,故意发出很大的吧砸嘴的声音。这在平时是很不文雅很丢份儿的表现,现在是个例外。
刘秦憋不住说:“您是在吃糕吧,我都听见了。”
“做的不错,挺好吃的。”顿了顿,他又说:“你不吃么?你父亲说请我与你共用,你不吃我就全吃了。”
犹豫了一下,刘秦觉得不能便宜了这个千年老精,于是气鼓鼓的睁开眼睛,说:“谁说我,唔——”嘴里瞬间被填进两个大个儿的红豆糕,刘秦觉得自己差点都要窒息了,搞什么,要谋杀?
“别动,听我说。”瑟兰迪尔轻轻坐在了刘秦病床旁边,侧身看向她。今天的他没有戴王冠,长发束在耳后,露出尖尖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刘秦的幻觉,觉得此刻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很蓝,十分清澈的蓝,温柔得像是海面上风平浪静的晴天。
只是没有了王冠,却多了一份邻家大男孩的清爽与阳光。如果不是手被绷带缠着,刘秦真想狠狠揉揉眼,认清楚眼前这个看起来亲切的精灵王是不是心中的假象。
“你曾经对我无礼,还对我下了药,我也对你产生过怀疑和不信任,可——那天你表现的的确很棒。我在此赦免你的所有罪过,怎么样。”
刘秦呜呜呜地哼哼了几声,好不容易吐出嘴里的红豆糕,狗改不了吃便便的习惯,看到这种罕见情况忍不住就想调侃一番,于是立刻开始揶揄道:“您是在向我道歉吗?陛下。“
瑟兰迪尔挑起眉瞪了她一眼,很快回答说:“不,只是给你谈一个条件。如果你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们的商队将会被再次囚禁。”
两人的目光再次交织在一起,本以为刘秦会怒不可遏,做出反驳,甚至气血上冲从病床上一跃而起都有可能,瑟兰迪尔对此深信不疑,连取笑她的话都想好了,可这一次刘秦却率先逃避了他的目光,垂下眼眸,闷闷地说了句:“哦,知道了。”
话说到这种程度,只独留沉默的空气在周围盘旋。两个嘴硬的人不约而同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语气,刘秦心里本是想感谢瑟兰迪尔放出了自己的商队,脱口而出的却是让对方很没面子的一句话。她总是忘记了,面前坐着的,是整个密林的国王。父亲也说过,精灵王的性格便是喜怒无常,也许在他眼里,她一直都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丑丫头,没有解决掉她,只是因为他那几日心情好所以格外的仁慈而已。而她总是拿这些有限度的仁慈去触碰他的底限。
瑟兰迪尔的心里此刻同样五味杂陈。他们之间的抬杠与争吵发生过无数次,甚至比正常的对话交流还要多,这一点在瑟兰迪尔心目中已经成为了他们两人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而刚才当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刘秦却异常的安静与温顺,似乎是触及到了她的敏感区。这种独特的交流方式首次以沉默告终,他就那样看着她垂下眼睑,竟有些不知所措。
“谢谢您把我父亲他们放了出来,陛下。”沉默之后刘秦规规矩矩地说出这句话。
“不客气。”瑟兰迪尔客气回道。
两人之间再次沉默起来。
瑟兰迪尔摩挲着指腹,率先开口说道:“辛达尔说因为这只是一条幼蛇,毒性并不猛烈,你尽量避免碰到胳膊,那块地方起码需要一个月才能愈合,很可能会留下疤痕,这浑身的红疹过几日就会消退,你不用担心。”
“嗯,知道了。”刘秦还是这种语气。
“你这是什么态度?”瑟兰迪尔皱眉,他不是一个有耐性的精灵,对于自己的不满与愤怒会直接发泄:“本王在跟你说话,你眼睛是在看哪里。”
刘秦立刻顺从地注视着他。
看到刘秦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脸和眯成了一条缝的双眼,瑟兰迪尔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语气放软:“告诉我,那天你用的是什么刺鼻的液体制服那条毒蛇的?”
谈到正事,刘秦的态度也没那么僵硬,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透露出来:“在我们那里有一个说法,说蛇最怕的就是雄黄酒,雄黄酒是我们那里的一种药酒,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我的师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不过我从来没见过活着的毒蛇,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效。那天我想到这一点,就离开你身后去取雄黄。我担心这种没根没据的说法不起作用,就做了两手准备,酒遇火易燃,所以我才提着一炉子炭火想趁它离得近的时候烧死它。”
“你考虑的很周到。”见她并不抗拒谈论这件事,瑟兰迪尔的心也放了下来。
“这两天我想了一下,我们碰到的那条蛇说不定是禁林里那条巨蛇的子嗣,在格雷森被巨蛇袭击之后,巨蛇带他进入自己的巢穴,将刚孵化出来的小蛇以他的身体作为营养基地,而他的伤腿之所以愈合非常快,我猜想可能就是从伤腿那里进入的,也许跟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一个道理。啊当然还有别的可能性也说不定。”
“辛达尔的想法与你的大致相同。”他起身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刘秦这才抬起眼,注视着他的背影,精致的侧面同雕塑一般。
“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她很好奇。
瑟兰迪尔并不奇怪她会问这个问题,双眼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某一点,语气平静:“战争就要来了。”
“……是准备对禁林里的那条蛇发动攻击吗?”
“是的,它威胁到每个密林子民的生命,我不能束手待毙。”
“看起来……您对那个禁林也不是很了解,那条巨蛇为什么以前没有被发现过呢?”
谈到这里,瑟兰迪尔突然回头,蓝色的眸子散发着微冷的寒光,刘秦心里一个咯噔,心说自己又说错话了,关于国家的秘密不是能够随便提问的。
“我——”
“我告诉你禁林是什么。”在刘秦本打算立刻道歉的时候,瑟兰迪尔也同时发话,目光也不似刚才的清冷抗拒,语气里增添了一丝刘秦不懂的悠长意味。“禁林里,是万年以来历代精灵王的陵墓,包括我父亲的陵墓在内。”
双唇微微开启,再缓缓闭合,刘秦硬生生把想要问的话憋了回去,最后吐出的是这三个字。“——对不起。”其实她心里超级想知道,精灵不是永生的吗?为什么国王们还都有陵墓啊!但是再傻的人也知道这种话要分场合,譬如这种时刻,瑟兰迪尔回忆往昔伤心事,自己就算好奇心爆棚也要忍住陪他一起黯然神伤。
“这个地方从古至今都未曾允许普通人的进入,避免打扰了他们在死后世界的安宁,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守护祖先遗留下来的财富,不可轻易被别人盗取。”
刘秦沉思了一下,将这两天的细节联系在一起,一张清晰的故事主线呈现在了脑海中:“所以格雷森不知道从哪发现了这个秘密,进入到密林中,也窃取了财宝,但是他是第一个在那里碰到巨蛇的人?”
“也许他不是第一个。”
“什么意思?”
“那里毕竟是一座皇家陵墓,定期的打扫和处理是应该的,最近这些年一直由一名叫波比的精灵进入打扫,上次那件事发生后,他才被想起,经过打探,他已经失踪有一阵子了。”
瑟兰迪尔在这里做了一个长久的停顿,刘秦知道,这种情况很有可能代表着波比已经被巨蛇残害。
“你说,那蛇会不会是你祖先留下用来守护财宝什么的?”
瑟兰迪尔投给她一个意为“你想太多”的白眼。
“就算是这样,那么吉祥物从我这一任开始也是该换的时候了。”他目视前方,眼底似有浪潮汹涌澎湃。
这种自信与坚毅的品质让刘秦觉得他的侧面显得格外迷人。屋内仅有他们两个人,从病床到窗前大约有三米距离,她觉得这个距离刚刚好,她不会有任何的不自在,也不会因为凑近他的身体而感觉到脸红心跳。
他不用转过身来,就这样就好了,刘秦心想。
“虽然我保证我不会将刚才你对我说的话透露出去,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么多秘辛。”刘秦轻轻问道。
“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会原谅你。”瑟兰迪尔依旧嘴不饶人,习惯在语气中占上风,但是说完后他便回过头来,冲着刘秦微微一笑:“告诉你这么多是因为,跟你说话很放松,真是奇怪,我们明明那么不同。”
是啊,真是奇怪,刘秦看着那抹笑容静静地想,原来自己也能碰到生命中的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