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说。”陈璧君仍然斜靠在床头上,“第一个要求,每隔两个月,允许我与一个儿子或一个女儿见次面,时间不得少于一个小时;他们若给我带来吃的东西,监狱不能没收。”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丈夫的遗作《双照楼诗词稿》的《小休集》上、下卷和《扫叶集》,“第二个要求,给我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以及纸笔墨砚,我要将汪先生这些诗篇抄写一遍。第三个要求,每天送两份报纸给我看,一份《中央日报》,一份《文汇报》香港版。第四个要求,每天让我吃两个鸡蛋,让我吃点肉食,不论是猪肉、鸡肉、牛肉或鲜鱼,三两就够了。”她见孙鸿霖全神贯注地听着,继续说:“第五个要求,每天允许我在监狱院内地坪里散步一个小时。第六个要求,每年5月4日,或阴历3月28日,是汪先生的生日,允许我在囚房摆上酒肉,点烛焚香烧纸,为他超度。”她手指床上的被褥,“最后一个要求,这些东西又脏又陈旧,给我换上新的,每月洗涤一次。”
这不成了特殊犯人了吗?孙鸿霖耳边又响起了蒋介石的吩咐:“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可以满足她的要求。”但他拿不准。所谓原则,是弹簧,是橡皮筋,伸缩性大得很。满足陈璧君这些要求,可以说成实行人道主义,也可以说成同情汉奸分子。糟糕的是蒋介石的话无文字依据,到时候把责任推到他身上,怎么受得了!他想直接打电话向蒋介石请示,又没有这个胆量。
陈璧君见孙鸿霖态度犹豫不决,威迫说:“同意我这些要求,我就继续进食。否则,我继续绝食,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她从孙鸿霖亲自来解决她的问题中,已摸到了对方的底细。
陈璧君在囚房里大喊大叫还不解心头恨,就走出囚房在走廊上高声重复这些话,泼妇骂街似地从走廊东头骂到西头,又从西头骂到东头。
监狱的工作人员闻声走出门来,关押在这里的汉奸们,也一个个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争相看个究竟。
苏健生感到影响不好,赶忙上楼来,轻言细语地说:“汪夫人是不是需要去医院看看?我马上陪同你去。”
“你以为我犯神经病了是不是?”陈璧君冷笑一声,“我的神经很正常!我说的全是事实,如今就是奸雄当权!”
“请汪夫人息怒。”苏健生劝说道,“你说这些话于己不利,不要说了。”
“于己不利?谁也不敢判处我的死刑,谁也不会赦免我的无期徒刑,我不怕!”陈璧君又叫喊起来,“这是什么世道?中华民国的江山是谁打出来的?现在的中国主政者,是篡党权的一代奸雄!”她咳嗽几声,“我骂累了,暂时不骂了。”
10月2日上午9点左右,汪文惺携带四斤干荔枝和两瓶蜂蜜与母亲见面了。“妈!我总算又见到您了。”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泣不成声地扑在母亲怀里。
两颗心在痛苦和期待中碰撞着,融化着,托浮起一股久别重逢的激动。
陈璧君泪流满面,把女儿抱在怀里,喉咙被悲痛和激动堵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汪文惺掏出手帕给母亲擦擦眼泪,扶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在床沿上坐下来。她擦擦眼泪说:“监狱对妈的生活有所改善,这被褥都是新的,还有桌子和椅子,还给报纸您看。”
“是我经过绝食斗争换来的。”陈璧君脸上增添了几分生气,将绝食经过和孙鸿霖答应的7个方面的要求说了一遍。“要不,他们怎么会同意你来看我!”她很得意。
汪文惺正要开口,陈璧君又说开了:“你爸爸生于忧患,死于忧患,苦了一辈子。”她又潸然泪下,“去年和今年清明节,你们去爸爸陵墓前祭扫没有?”
汪文惺欲言又止,实在不愿拨动那根隐痛的心弦。她犹豫片刻,不得不将真实情况告诉母亲:“爸爸的陵墓,前年6月就被人炸毁了,连骨灰也没有保留呢!”她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什么什么?你爸爸的陵墓被炸毁了?”陈璧君针扎了屁股似的从椅子上蹦跳起来,“这是什么人干的,你详细说说!”她如同五雷劈顶,大惊失色,泪水泉水般地涌出来。
“这不用问,蒋先生不开口谁敢炸。”汪文惺哭哭啼啼将她接到任援道的电话赶到南京梅花山,父亲的陵墓已荡然无存,她去找马超俊与何应钦,饱尝世态炎凉之苦,在陆军总部绝食,南京方面准备对她下毒手,搭帮任援道资助回到广州,等等情况一一告诉母亲。
“我的四哥呀!偌大个中国,却没有你的葬身之地,人生对你如此不公平!”陈璧君暴跳如雷,发疯似地冲出门去,站在走廊上,脚在楼板上咚地跺一脚就骂一声:“炸毁汪先生陵墓的蒋介石,你该杀!倒掉汪先生骨灰的蒋介石,你该杀!这一切,都是你蒋介石偷偷摸摸干的,你更该杀!蒋介石你丧尽天良,你决不会有好下场!”
持抢挺立在走廊上的十个宪兵,感到耳目为之一新,很有滋味地站在那里。他们明知陈璧君的言行足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没有上级的命令,谁也不会出面干涉。
汪文惺拉着母亲一条胳膊,劝说道:“妈!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骂也枉然。妈你别骂了,以免惹起麻烦!”
“我不怕,我要骂!”陈璧君又重复骂一遍,不仅骂声更高,脚也跺得更响,而且加了一段内容:“昨天我看香港《文汇报》卫立煌孤守沈阳,郑洞国孤守长春,范汉杰孤守锦州,几乎整个东北已控制在共党手里,蒋介石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当陈璧君骂第五遍时,苏健生提着脚镣手铐冲上楼来,手指陈璧君对宪兵们说:“她辱骂领袖,给她戴上脚镣手铐!”他将两件简单的刑具递给两个宪兵。
几个宪兵刚向陈璧君围过去,她冲着苏健生,手指他的鼻子训斥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下令给我戴脚镣手铐。老实告诉你,过去蒋介石跟我打交道,也得看我的好脸色!你别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老老实实给我打电话,把你们的孙院长叫来,让他评说评说,对伤天害理的蒋介石,该骂不该骂!”
苏健生感到自己刚才的行动已维护了蒋介石,进而又想到蒋介石过问陈璧君绝食的事,还说孙中山称她为辛亥革命三女杰之一,也就软了下来。他说:“我去给孙院长打电话,但你不能再骂了,汪夫人!”
“我想骂就骂,你管不着!”陈璧君两手叉腰,一副搏斗架势,又骂了一遍。
苏健生无可奈何地看看手表,对汪文惺说:“汪小姐!你的探监时间只剩十分钟了。”
“不管还剩下几分钟,我女儿要与我一道见了孙先生才走。”陈璧君横眉立目对着苏健生。
苏健生不再说什么,像逃避蛇蝎似的,匆匆下楼打电话去了。
陈璧君被女儿劝回囚室坐下。她怒火正旺,对女儿说:“站在地球上骂太阳没意思,我要给蒋介石写信,在信里骂个痛快!”
“何必?妈!”汪文惺说,“你骂老蒋的信,他手下的人不会转给他的,何必白费力气。”
“是呀!官官相卫,自古皆然。”陈璧君摇摇头,叹口气作罢。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孙鸿霖驱车来了。陈璧君坦率地对他说,“孙先生。我骂了你们的蒋委员长,而你手下的典狱长说我犯了辱骂领袖罪,居然下令要给我戴脚镣手铐,你说对不对?汪先生葬在梅花山,碍他老蒋什么事?可他公然指使人偷偷摸摸把汪先生的陵墓炸毁,连骨灰也不保留,翻开古今中外历史,有这种缺德事吗?我痛骂他该不该?”
孙鸿霖在电话里听了苏健生的汇报,已想好了应付的话语,他说:“苏健生作为一名公职人员,维护蒋总统的威望,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不应该用那种手段对待陈先生,请你原谅。”蒋介石于1948年3月底至4月底,召开第一次伪“国大会”,改主席制为总统制,过去称主席是他,现在称总统还是他。
孙鸿霖说话的脸色很好看,他接着说,“我认为,骂人是愤怒到了极点,忍无可忍时的一种感情的尽情宣泄,也是可以理解的。将心比心,如果这种事落在我孙某头上,也会痛骂几句。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论陈先生怎么骂,汪先生的陵墓也不能恢复了。恳望陈先生想开点,若老是让愤懑纠缠自己,有损健康。”
“孙先生的话通情达理。”陈璧君颇受感动,“好,我制怒,不骂了。以后,我静下来,伴随汪先生遗下来的诗词过日子。一边抄写他的诗篇,一边回顾过去,总结人生。”
“这也是一种乐趣。”孙鸿霖说。
“没有乐趣,只有痛苦。”陈璧君心情沉重,“但我愿意这样做,因为可以从中获得许多启迪。”
从此,陈璧君的思想感情,完全沉浸在丈夫诗词的意境里。
这天,陈璧君展纸挥笔书写丈夫的《晓烟》诗:
槲叶深黄枫叶红,老松奇翠欲孥空。
朝来别有空潆意,只在苍烟万倾中。
初阳如月逗轻寒,咫尺林原成远看。
记得江南烟雨里,小姑鬟影落春澜。
这首诗是汪精卫于1914年8月旅居法国时写的。1913年,被史学家称为“二次革命”的讨伐袁世凯之役失败后,孙中山、黄兴、李烈钧、陈其美被通缉逃往国外,汪精卫则偕同妻子去了法国。《晓烟》是他在法国写的30余首诗中的一首,说明他夫妇俩已习惯于异国生活,因此诗中充满了闲情逸致,对如火如荼的革命已不那么感兴趣了。
陈璧君望着诗抄件,尘封的岁月陡然明朗了,几十年的人生风雨汇聚心头。她不由得清凄的眼泪夺眶而出,哭诉着说:“四哥!你在巴黎写这首诗时,已打算定居法国从事文学创作,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和欧洲历史研究;可我不同意,以种种理由劝你回国从事政治。我悔不该啊!”她连捶几下胸脯。
几天后,她书写丈夫记载1919年巴黎和会召开,汪精卫被广州军政府任命为南方巴黎和会代表,因他对军政府的官僚政客不满不肯就任,毅然退出政治舞台,决定再度赴法国旅游的《广州感事》诗:
猎猎旌旗控上游,越王台榭只荒丘。
一枝漫向鹪鹩借,三窟谁为狡兔谋。
节度义几良有幸,相公曲子定无愁。
过江名士多于鲫,只愁新亭泪不收。
汪精卫对以徐世昌为总统的北京政府感到失望,对南方的官僚政客深为不满,自己虽然有协助孙中山的责任,但看不到出路何在,只好做“过江名士”去法国。
陈璧君抄写完放下笔,又哭着责备自己:“四哥你这次去法国,因我不赞成你脱离政治,赌气没有与你同行,你日夜思念我和刚出生的文惺,只在法国待了几个月就回国了。如果我陪同你一道去,也许我们会在法国定居,因为法国政府已批准了你定居的申请。由于我迫使你从政,结果害了你,害了我,也害了我们的子女!”
汪精卫是人们公认的才子,善诗文,一生写了数百首诗,记载了他错综复杂的人生旅途。陈璧君在书写这些诗篇时,有共鸣,有自责;共鸣也哭,自责也哭。只有在书写丈夫晚年的诗篇时,她却持赞赏态度。这天早饭后,她书写丈夫决心卖国投敌到底的《满江红·庚辰中秋》词:
蓦地西风,吹起我乱愁千叠。空凝望故人已矣。青磷碧血。魂梦不堪关塞阔,疮痍渐觉乾坤窄。便劫灰冷尽万千年,情犹热。
烟濛处,钟山赤。雨过后,秦淮碧。似哀江南赋,泪痕重湿。邦殄更无身可赎,时危未许心能白,但一成一旅起从头,无遗力。
陈璧君写完这首词,又抑扬顿挫地朗诵一遍,然后自言自语:“迎难前进,坚定不移,写得好,写得好极了!”
汪精卫的性格和气质,文化和际遇都衍化为诗。他的诗有豪放飘逸之作,有深邃凝重之作,有浓艳绮丽之作,但更多的是悲慨忧伤之作。陈璧君书写丈夫这些诗词时,思想如天马行空,时而国外,时而国内;时而澄空万里,时而暴风骤雨;时而圣火明灭,时而险恶隐现。就这样,她伴随着丈夫的诗篇,酸酸甜甜,悲悲凄凄进入了194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