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本诱降,陶德曼斡旋
1937年11月3日凌晨五点,在东京的德国驻日本大使馆一间陈设讲究的楼房里,刚从日本外务省回来的狄克逊,每根兴奋的神经都在愉快地活动着。熟悉狄克逊的人都知道,他只在4年前的12月28日就任大使,偕太太第一次进入这间房子时也这么兴奋过。
“日中停战和谈,不仅明朗化了,而且条理化了!我们近两个月的操劳,总算没有白费力气!”狄克逊走到床边,对刚从睡梦中醒过来的太太说。
“看你高兴成这个样子!”狄克逊太太披衣坐在床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了望挂在墙上的大圆钟,“接近黎明了,你快睡一会儿吧,亲爱的!”
“不!我得马上把好消息告诉牛拉特先生。”狄克逊尽管彻夜未眠,但毫无倦意。他不愿意喊醒译电员,急忙走到发报机旁,端端正正地坐下来,得意地摇晃着脑袋。熟练地按动着发报机的电键,将345号电报,分别发给德国外交部部长牛拉特和德国驻中国大使陶德曼,向他们密报日本侵略者向中国政府提出的诱降条件。当电报的最后一个德文字母,在“嘀嘀嘀嘀”声中发射出去时,他忽然想起作为政府外交参谋的驻外使节,不只是作机械的传声筒,还应该有自己鲜明的观点,便在电报的末尾加上了这么一段话:“照我看来,这些条件是温和的,南京政府是可以接受的,也不至于丢面子。建议对南京政府施加压力,迫使它接受这些条件。”
电报越过辽阔的亚洲和欧洲大陆上空,飞到波罗的海彼岸的德意志首都柏林,因东京与柏林之间有8小时的时差,当收报员将它送到牛拉特手里时,已经是11点55分了。
正准备回家吃午餐的几位外交部主要官员,被牛拉特激动的语言镇住了:“先生们!我们盼望的好消息,终于从东京传来了!”
牛拉特打开大立柜,拿出一瓶白兰地,给每人斟了满满的一杯,欣喜地举杯说:“大家知道,我们之所以为日中停战和谈出力,就是为了帮助我们的盟国朋友在中国获得更多更实惠的利益,并让日本朋友腾出手来,去对付我们的共同敌人苏俄,去征服东南亚各国;同时,促使日本把山东省归还中国,也就是促使日本恢复德国在山东的一切特权。先生们!让我们为祝愿这一计划的实现而干杯!”
牛拉特顾不得回家吃午餐,马上要他的女秘书希乌利太太,以162号电报密令陶德曼:“请将狄克逊在345号电报中所说的日本提出的和谈条件通知蒋介石。我们觉得那些条件可以被蒋介石所接受,作为开始谈判的基础。蒋介石对那些条件的反应如何,等待着你的报告。”
陶德曼收到牛拉特的电报,已是晚上20点。他看完电报,躺在睡椅上,兴奋地揣测着:蒋介石对和谈条件是愉快地接受,还是愤怒地拒绝,或者是装出一副可怜相而讨价还价?
第二天上午7点25分,一辆崭新的德制黑色轿车,沐浴着失去了威力的初冬阳光,从南京黄埔路黄埔军官学校驶出,直奔设在丁家桥的国民党中央党部。
坐在驾驶室的卫士王陵发,两眼透过玻璃窗,盯着前方,盯着闹市行人,全神贯注地捕捉可能发生的异动。
蒋介石斜靠在第二排座位上,闭着眼睛养神。他显得很苍老,头发已经谢顶,脸上刻着道道皱纹,看去仿佛年过花甲的老人。其实,他度过五十寿辰才两天呢!
与蒋介石坐在一起的是钱大钧,他原是国民党军第十三军军长,从1935年冬开始,担任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卫队长、侍卫长。去年12月“西安事变”时,钱大钧和蒋介石一起在西安。12日晚上,钱大钧一闻警讯,立即下令其警卫队抵抗事变的发动者,他因此受伤被俘。“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他于12月27日获得释放。从此,蒋介石把钱大钧视为心腹。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打杀汉奸,打杀汉奸,汉奸是当前的祸患……”
雄壮而愤怒的歌声,扰乱了蒋介石的静养,他微微睁开眼睛,见一支由万余名青年学生组成的学生军,一个个背负背包,肩扛枪支,正朝气蓬勃地与蒋介石乘坐的轿车相向前进,开赴抗日前线。沿街的市民们目送着士兵们走过去,一个个脸上露出自豪的微笑。
善于察言观色的钱大钧,见蒋介石的脸上流露出因歌声的骚扰而引起的不悦,赶忙吩咐驾驶员将轿车折向左边马路,与学生军分道了。
蒋介石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呵欠,声音沙哑地问钱大钧:“慕尹,今天是星期几啦,唵?”
“报告委座!今天是11月4日,星期四。”钱大钧毕恭毕敬地回答,“日子过得真快啊!再过三天,‘卢沟桥事变’整整四个月了。”
“委座!到了,请下车。”钱大钧先跳下车,然后轻声细语地向半醒半睡似的蒋介石报告说。
蒋介石又打了个呵欠,慢慢走下车来。他抬起手腕看看表,8点整,距离接见陶德曼的时间还有30分钟。
国民党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部长孔祥熙、蒋介石的机要秘书陈布雷,见蒋介石进来,一起起身迎接。
钱大钧当侍卫长近两年了,十分熟悉蒋介石的生活习惯。他知道蒋介石从1934年2月提倡所谓新生活运动以后就不喝茶,给蒋介石倒了杯白开水,就蹑手蹑脚地退出门去。
“今天啦,唵,德国陶德曼大使,这个这个,是为中日停战和谈而来。”蒋介石坐在黑色皮沙发上,向孔祥熙和陈布雷各扫了一眼,“你们要认真地听,这个,唵,还要认真的思想,不要轻易表态。”
“委座说得对!”孔祥熙对他这位襟弟的话,不仅一味顺从,而且总是加以引申或补充,“事关党国前途命运的大事,需要三思而后行。”他想了想,接着说:“委座!外交部部长王宠惠赴比利时开会去了,是否通知外交部次长徐谟来,让他参加接见?”
得到蒋介石的首肯,瘦骨伶仃的陈布雷,轻飘飘地走到电话机旁,给徐谟打电话。
孔祥熙想到汪精卫过去担任过国民党政府主席,担任过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部长,现在是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中央政治会议主席,便对蒋介石说:“根据汪先生在党国的地位和影响,是不是让他也参加这次接见?请委座酌定。”他见蒋介石不吭声,感到失言。
蒋介石说:“中日和谈,唵,暂时对任何人都保密。”
孔祥熙会意,马上接腔:“明白了,对亲日派尤其如此。”
8点25分,蒋介石偕同孔祥熙、陈布雷和徐谟来到办公楼门口,恭候陶德曼和使馆一等秘书霍斯廉的驾临。陶德曼走下车来,与主人握于后,没等蒋介石打招呼,就傲慢地走在前头。蒋介石很不高兴,向前急跨三步,与陶德曼肩并肩地走进他的会客室。
宾主坐定,陶德曼用英语与蒋介石交谈。徐谟担任翻译,陈布雷和霍斯廉做记录,分别记录着各自所需要的内容。
“本大使遵照敝国元首希特勒将军阁下的指示,特地前来会见蒋委员长和在座诸位阁下!”陶德曼说到“希特勒”的名字时,与霍斯廉一齐起身,两脚“啪”地一靠,约一秒钟的立正才坐下。
陶德曼一字一板地说:“昨天,敝国政府获悉了日本政府关于中日停战和谈五项条件,特地委派我转告贵国政府。敝国政府十分愿意从中斡旋,特命本大使为代表负责联系。为了中日和平,本人十分愿意效劳!”
“卢沟桥事变”以来的近四个月中,蒋介石虽然被迫接受抗战,但他一直抱着停战和谈的妄想,利用当时中日双方仍保留的外交关系,暗地里多次通过日本驻华大使川樾茂、中国驻日大使许世英,向日本提出和谈要求,但日本侵略者正在做着三个月征服中国的美梦,对蒋介石的要求不予理睬。近两个月来,蒋介石盼望着有第三者从中斡旋,促进中日停战和谈,曾经把希望寄托在美国、英国、法国和苏联身上,但他们都以种种借口而予以拒绝。他也想到过德国,但考虑到他与日本签订了同盟条约,怎么会为中国解危呢?终于没有开口。现在,上帝保佑,德国居然主动为中日和谈斡旋,真是求之不得啊!
蒋介石听了陶德曼的一席话,无比激动地说:“贵国元首阁下和大使阁下,这个这个,唵,一贯同情敝国,唵,支持敝国!我谨代表敝国政府,向元首阁下和大使阁下,这个这个,唵,表示深深的敬意,表示深深的感谢!”
蒋介石讲话,如果没有秘书效劳事先写出讲稿,往往说了上句,习惯地用“这个这个,唵”调整一下脑细胞,才能把下句话连接上来。徐谟自然不会把“这个这个,唵”翻译出来。可是,陶德曼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办事认真,偏要打破沙锅问(纹)到底。他面向徐谟,笑着问道:“请问:刚才委员长说了两个‘这个这个,唵’,是什么意思?”
要是碰上别人当翻译,也许会卡壳,好在徐谟的脑子还挺灵活,不慌不忙地说:“因为委员长今天很高兴,对贵国政府很感激,他连说两次‘这个这个,唵’,是表示特别的高兴,特别的感激哩!”
“啊,原来如此!”陶德曼也连说两次“这个这个,唵”,接着哈哈一笑,“今天我也特别高兴啊!”
中国主人也都笑了,不过每个人笑的含意不一样。蒋介石是感到不好意思的一声苦笑;孔祥熙看到他这位襟弟没有当场出丑,是如释重负的一笑;陈布雷的笑,是称赞徐谟的随机应变;徐谟感到自己很能干,他的笑是自我陶醉。
不管大家怎么笑,气氛总是活跃的。但是,当陶德曼把日本的诱降条件转告给中国主人时,会客室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一、承认伪“满洲国”;二、承认内蒙古自治与华北汉奸政权,并允许日本在两地区驻兵;三、缔结中日防共协定;四、停止反日;五、必要的赔偿。
大家都在思考着:这些条件能够接受吗?蒋介石想:第一、第二条,与他多次向日本提出的“恢复战前状态”的要求基本上一致;至于第三条,是他多年的愿望;第四条呢?只要你不再打我,我自然不会反你;只有第五条,应该讨价还价一番,因为他和孔祥熙所掌握的国库,几乎是空空如也,要赔偿,简直是要他的老命呢!
蒋介石这么一想,满面笑容对陶德曼说:“请大使阁下,唵,转告贵国政府和日本政府,这个这个,中国政府愿意接受这些条件,作为和平谈判的基础。”
历史的发展是如此曲折!抗日战争刚进入战略防御阶段,一股破坏抗战的逆流,就这样从阴暗角落里冒出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谈判呢?”陶德曼问。
蒋介石想了想,说道:“今天啦,唵,是11月4日,要等到15日以后才能作出答复。”
蒋介石的话是经过一番思考的。原来,“九国公约”签字国除了日本,借口它的对华侵略行为所谓自卫,不在公约的约束范围之内而拒绝出席外,中国、英国、美国、法国、比利时、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八国的外交部部长,于昨天上午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开会,中心议题是反对日本企图以武力征服中国的侵略行为。会议定于15日结束,如果与会诸国能够采取有力措施迫使日本停止侵华战争,那么,中日停战议和岂不是多余的吗!
陶德曼没有意识到蒋介石寄希望于布鲁塞尔会议,但对他的答复很不满意,说道:“贵国有句俗话,叫做‘夜长梦多’。时间拖得这么长,只怕对贵国不利。”
蒋介石说:“中日和谈,事关重大,我得花时间与各界领袖人物商量,以求得各界的支持。这个,唵,希望能够得到日本政府的谅解。”
孔祥熙觉得蒋介石词不尽意,补充说:“首先希望得到大使阁下的谅解,并希望在日本方面多美言几句。”
陶德曼说:“好吧!我把贵国政府的打算转告日本政府,看他们的意见怎样。”
蒋介石担心中日和谈,影响苏联对中国的援助,转弯抹角地说道:“我们愿意与日本和谈,但不能涉及中国与第三者之间的协约。”
陶德曼会意,说:“委员长知道,敝国与日本都是反共的,我们两国已于去年春天签订了反共协定。不过,中日停战议和,这与中俄互不侵犯条约并不冲突。”
蒋介石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笑着说:“这就好,唵,好极了!”
会见约一个小时结束。蒋介石送走了德国使节以后,带着钱大钧,精神振奋地回到黄埔军官学校。
10点30分左右,蒋介石正在批阅文件,钱大钧走进来报告说:“委座!汪主席来了。”
蒋介石一愣:汪精卫不请自到,来干什么?他说:“你告诉他,唵,就说我不在家。”
钱大钧朝门口望了望,低声说:“他已经进来了。”
蒋介石赶忙起身,装出满面笑容,说道:“哦!兆铭兄来了,坐,唵,请坐!”
汪精卫比蒋介石大5岁,但是,看上去不过40来岁,显得比蒋介石年轻多了。当蒋介石眼光落在汪精卫的满头乌发上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想起曾经拒绝宋美龄要他按照汪精卫的发型配制假发的事,不觉神经收缩,很不是滋味。但他显得很亲热,亲自给汪精卫倒了杯茶。
汪精卫已经获悉蒋介石秘密接见陶德曼的事,心里很不高兴,但他丝毫小露声色,笑着说:“有件事向蒋先生报告,打扰你一会儿。”
“好,好,唵,什么事?我们商量商量。”
汪精卫没有直截了当地说中日停战和谈,而是东扯西拉谈前线战事,当谈到淞沪抗战时,他说:“日军已经集中10万陆军,300多门重炮,200余辆战车,300多架飞机和70多艘兵舰,正向上海发动全线攻势。面临这种严重局势,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全面撤退,你的意见怎样?”蒋介石说,“如果你不来,这个这个,我准备下午去你的官邸和你商量哩,唵!”
汪精卫想到蒋介石一直没有把他这个国防最高会议副主席放在眼里,抗战爆发近四个月来的大小战役,从来没有单独与他商量过,明知蒋介石口是心非,口里却说:“感谢蒋先生对我的尊重!至于淞沪抗战,为了避免守卫淞沪的40万官兵和上海老百姓遭受更大的牺牲,我完全同意全面撤退。”他想了想,接着说:“一旦上海失守,就严重威胁着南京,下一步该怎么办?”
“是呀!”蒋介石说,“面对严酷的现实,这个这个,唵,应采取怎样的对策,需要认真研究研究。”
“对策不是早就有了吗?”
“这个,这个,什么对策,唵?”
“岳军兄提出的‘十四字国策’。”
原来,1937年7月中旬,蒋介石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对日本的政策时,当时任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部长的张群出了个主意,叫做“和必乱,战必败;战而后和,和而后安”。张群解释说:“现在全国抗战的呼声很高,如果国民党不高举抗战这面旗帜,而去同日本政府讲和,势必遭到四万万同胞的反对,国民党的统治就不好维持。这就叫做‘和必乱’。但是,要抗战,必定被日军打败。那么,怎么办呢?为了适应同胞们的抗战情绪,我们先跟日本打一阵,眼看打不赢了,就赶紧停下来同日本讲和,这就可以使国家的局面安定下来。”尽管张群的假抗战真投降的主张,遭到与会者中的许多人的反对,但庐山军事会议之后,却被蒋介石、汪精卫等人定为一项“临时国策”。
蒋介石说:“嗯!岳军说‘战而后和’,这个这个,现在是讲和的时候吗,唵?”
汪精卫说:“中日开战近四个月来,大小战争打了几百场,我们打赢了几场呢?蒋先生是最高军事统帅,比我更清楚。”
“这个啦,唵,我们希望和谈,如果日本不同意呢,唵?”
“日本不是早就同意了吗?”
“哦!”蒋介石一怔,“这个,这个,兆铭兄是怎么知道的,唵?”
“陶德曼不是已经当面通知你了吗?”
“这个,这个,唵……”蒋介石脸皮一阵发热,无言对答,下面的话“唵”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