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俊六感到这么多的兵工厂完不成生产任务,势必严重影响日军在华作战,就刻不容缓地马上给汪精卫打电话,与他约定会谈的时间和地点。汪精卫在电话里告诉烟俊六,他同样接到近卫的电话,并再三要烟俊六不必劳驾,他立即带伪农矿部部长赵毓松来总司令部。汪精卫知道日本人并没有真正把他当做“中国”元首来尊重,经常以礼贤下士的姿态,出现在比畑俊六的地位低得多的日本人而前。不过,他在下属面前,还是保持着舍我其谁的威严。他与陈璧君心情愉快时,夫妻问也开几句玩笑,妻子说丈犬是一副乌龟型性格。他不以为然,淡淡一笑,说:“能屈能伸大丈夫,你懂个屁!”
9点40分,汪精卫和赵毓松驱车来了。畑俊六赶忙离开办公室,找到助手石野邦一,要他负责将积压的文件看一遍,写出阅读提要,下午向他汇报,就带着经济顾问水垣惣男匆匆来到小会议室与汪精卫和赵毓松举行会谈。双方就大冶矿业公司转交日本的问题举行会谈。烟俊六先说了几句对汪精卫表示尊敬的话,再请他发言。
汪精卫心里明白,凡是日本政府提出的要求,都是无法改变的金口玉言。每当想到这里,心中就泛起寄人篱下的痛苦,像背负十字架一样抑郁和沉重,像身戴枷锁一样压迫和束缚。如果没有人在身帝,就用捶胸脯和擂桌子来发泄一通。在捶捶擂擂中,又有几分懊悔,觉得什么国家元首,什么政府首脑,什么官邸,什么轿车,统统是过眼云烟,统统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获之不足喜,失之不足忧。人生本来就不堪负重,何苦呢?他这样形影相吊一番,总是记起一句名言:“志当求高远,慕先贤,弃疑滞,忍屈伸,去细碎。”是诸葛亮帮助他,使其痛苦的心情一次又一次被能屈能伸的理论所荡平,进一步坚持他的“高远志向”。否定理想,等于彻底否定自己。“生活中没有理想的人,是最可怜的人。”于是,屠格涅夫的话又使他振作起来。既然日本政府说的话是金口玉言,不如干干脆脆,痛痛快快答应他们的要求,留个好人情。
“我与阿部信行特使签订的《“中”日基本关系条约》是永远生效的,我们应该在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上,首先满足贵国的国防建设需要。”汪精卫显得十分真诚,“为了使贵军的在华兵工厂多生产枪炮子弹,早日彻底推翻重庆政权,早日彻底消灭共党分子,我们完全同意无条件将大冶矿业总公司交由贵国管理。”
“汪主席阁下,我谨代表近卫首相阁下对您,对南京国民政府表示诚挚的感谢!”烟俊六没有想到汪精卫会如此慷慨大方,座谈会如此顺利,心情轻松极了。
平心而论,畑俊六对待汪精卫与其他有地位的日本人有所不同,认为他有着值得尊重的青年时代,有渊博的知识和超人的文才,故对他是比较敬佩的。现在,他见汪精卫对国家主权的丧失二话没说,如此慷慨,古往今来殊属罕见。按一般常情,他对汪精卫的敬佩之情应更深一层。可是,事情恰恰相反,他口里说着感激的话,心里却顿生鄙薄之情;在他心目中,坐在他面前的这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这个大名鼎鼎的美男子,却是这样渺小,这样怯弱,仿佛是一只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又要别人大方,又要别人吝啬,实在令人费解,好在康德创造了个二律背反理论。
“不用感谢,总司令阁下!”汪精卫说,“为了早日打倒我们的共同敌人,贵军在前线流血牺牲,我们贡献出一点铁和铜,理所当然,义不容辞!再说,中国是贵国倡导的大东亚共荣圈的成员国之一,贵国的国防巩固了,中国也不会受别国欺侮呢!”
“主席阁下真不愧为日本人民忠实的朋友,伟大的朋友!”烟俊六满口溢美之词,“我再一次代表近卫首相对阁下表示真诚的感谢!”
人们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屡遭帝国主义的侵略的痛苦中,惊悟出一个深刻的道理: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外国侵略者,而是本国的民族败类。“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还是杜牧老先生说得精辟。
几十年的宦海沉沉浮浮使汪精卫养成了剑胆琴心的性格,尤其是不顾一切投降日本侵略者以来的屡遭鞭挞,更是处处谨慎。他说:“我们将大冶矿业交给贵国开发利用的事,不宜宣扬出去,更不要在报纸、电台发消息。”
“对,对!高见,高见,主席阁下!”烟俊六表示认可“敌视日‘华’和平的大有人在,宣扬出去,等于自找苦吃。”
接着,双方就有关具体问题交换了意见,然后由赵毓松和水垣忽男代表签订了《华方将大冶矿业交由日方经营二十年之秘密协定》(以下简称《秘密协定》)。签订这种协定双方都习以为常了,在举杯祝酒时,失者不心痛,得者不心欢,都心情平静得如一湖秋水。
四天以后的8月30日上午,赵毓松和日本大藏省派来接管大冶矿业的牛场宜征、清水佐明和西城立基,以及畑俊六派驻大冶为牛场宜征等人助威保驾的30名日军士兵乘坐畑俊六提供的军用飞机,朝武汉方向飞去。
“赵部长阁下!我想占用你航程中的一点时间,请你将大冶矿业公司的情况扼要介绍一下。”牛场迫不及待地恳求说。他年约40,很有学者派头。他18年前毕业于日本京都大学矿业系,先后在九州北部以进口铁矿维持生产的帝国新兴钢铁厂任技术员、大藏省资源开发局局长助理和工程师。“在旅途跋涉中打扰阁下,实在有罪!”他侧身对坐在身旁座位上的赵毓松点点头表示歉意。
“哪里,哪里!我们又不是外人,牛场先生阁下说到哪里去了!”赵毓松略带沙哑的嗓子保持着浓重的贵州黎平口音。两年前,他见蒋介石没有把他领导的中国青年党看在眼里,就倒向汪精卫集团,以民主党派身份当了汪精卫的伪中央政治会议委员和伪农矿部部长。尽管他的43岁生涯从未与农业、工矿业打过交道。但他对这个部长职位很满意。至于不懂业务那是另一码事,反正这样的官好当。
“好!我向三位日本朋友介绍一下大冶矿业的基本情况。”他介绍了大冶矿业的历史沿革和职员、工人素质、每年生产情况之后说:“公司管辖大冶铁矿和炼铁厂、大冶铜矿和炼铜厂两个分公司,这里生产的铁和铜,过去在蒋介石手里,约占30%的产量供给汉阳兵工厂,其余的运往湖南辰溪、四川万县、重庆三家兵工厂。蒋介石离开武汉去重庆之后一段时间,这里的铁和铜由日军支配,没有老蒋的份了。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汪委员长考虑和平军的作战需要,在南京、镇江、江阴办了三家兵工厂,它们需要的铁和铜主要由大冶矿业公司提供,就没有考虑汉阳兵工厂的需要了。”他顿了片刻,“现在,汪委员长顾全‘中’日和平大局,将大冶矿业交由贵国经营,我国的兵工厂所需的铁和铜只好另想办法了。”
“谢谢汪先生的支持!”牛场很激动,“大冶矿业公司的经理一定很内行吧!”
“经理是周成哲,与阁下年纪差不多,也是40来岁。他曾经留学美国,专攻采矿和冶炼专业,很内行,也很能干。”赵毓松说,“他真心拥护汪委员长,这是他今后与你们合作共事的重要前提。”
“部长阁下的介绍,给我以很大的鼓舞。谢谢!”牛场满意地笑着。
其实,赵毓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周成哲是爱国主义者,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他被赵毓松继续任命为经理一年多来,在设法提高产量的同时,向汪伪南京政府少报产量,将其中2/5的铁和铜,秘密通过驻守在宜昌、秭归一带的第三十三集团军运往万县和重庆。
中午,伪湖北省主席何佩瑢设宴款待赵毓松、牛场一行。何佩瑢,湖北建始人,已年过花甲。他青年得志,24岁当了保定军官学校的教官。以后历任北洋军第二镇参谋,第二师参谋长,湖北省督军参谋长,湖北省省主席等职。1937年6月,他拒绝接受去部队任军参谋长的任命,得罪了蒋介石,坐了半年冷板凳之后,才让他当了有职无权的武汉政务委员会委员长。他投靠汪精卫的条件是让他东山再起,重新统治湖北省。汪精卫不仅满足了他的要求,而且让他当了伪中央执行委员和军委常委。虽然大冶矿业公司上缴的利润和税收,占湖北省财政收入6%左右,交给日本经营一分收入也没有了,但他对汪精卫有着特殊感情,表示坚决拥护那个《秘密协定》。不仅设宴款待赵毓松和牛场等人,而且驱车亲自陪同他们去大冶。
下午5点左右,周成哲和两个分公司经理余锡光、章中兴在公司门口迎接何佩珞、赵毓松、牛场一行。稍事休息,就由赵毓松向周成哲等三人宣读《秘密协定》,宣布牛场为公司副经理,清水和西城分别为两个分公司的副经理。秘密,往往与阴谋诡计相伴。赵毓松说:“对外,对公司其他职员和全体工人,就说为了进一步发展大冶矿业,特地请来了牛场先生等三位日本专家任公司和两个分公司的技术顾问。”
何佩珞鼓吹了一番中日和平之后,警告说:“刚才赵部长说的是纪律,必须照此办理!如果有谁将《秘密协定》的内容透露出去,坐牢杀头,一切后果自负!”
周成哲被迫说了几句违心的话。他觉得太阳好像被浓雾遮住了,眼前变得一片昏暗。
转眼到了9月17日。公司交给日本经营之后生产的第一批铁和铜,也就是120吨铁和45吨铜,按照畑俊六的意见,分配给汉阳、河北沧州、河南开封三家兵工厂各1/3。明天,他们将派车来运走所得的铁和铜。
夜深了,周成哲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平日,妻子梅静文轻微而香甜的鼾声,是一支优美柔和的催眠曲;现在,妻子的鼾声依然是那样轻微和香甜,他却感到刺耳,感到烦躁。
“我是日本侵略者的帮凶!”一个残酷的念头直冲周成哲的脑顶。这么多的铁到了日军兵工厂,经过冶炼成钢,将会变成多少手榴弹和炸弹的外壳!将会变成多少枪管、炮声和炮座!这么多的铜,将会变成多少子弹、炮弹的弹头和弹壳!
“我是罪恶累累的卖国贼!”又一个残酷的念头直冲周成哲的脑顶。浮在他脑海里的是横七直八的尸体,是硝烟弥漫的村庄,是吐着火舌的残垣断壁!
第二天,仓库里的铁和铜被运走了,它们带着这部分中国人的汗水,饮那部分中国人的鲜血,致他们于死地去了!周成哲没有读过《阿房官赋》,不会发出中国人自己灭自己的感叹,但他一连几个晚上做着恶梦,总是梦见死于日寇枪口下的父母,满身血污冲过来痛打他;梦见在信阳纺织厂当技术员,被日军轮奸致死的妹妹周玉哲披头散发、赤身裸体跪在他面前痛哭;梦见信阳老家的乡亲们,一个个满腔愤怒、七嘴八舌痛骂他;梦见在燕京大学当教授的哥哥刷仕哲,在周氏宗祠当着本族的父老兄弟姐妹,骂他是周氏宗族的不肖子孙,亲自将他绑在楼梯上抬到狮河边,再在楼梯上绑块巨石往狮河丢!从将他绑上楼梯到沉于浉河,他没有哭泣,他没有说半句求饶的话。死是一切苦难最终的,也是最有效的解脱方法。当生存成了一种负担的时候,死是幸福的;当活着受到千夫所指的时候,一死可以遮百丑。然而,当他一场恶梦醒来,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却哭了,哭得十分愧疚,哭得十分伤心!
“你怎么哭啦?”妻子一觉醒来,惊疑地抱住他,见他浑身大汗,“你做恶梦啦?”
恩爱夫妻的一方,是世界上最知音的知音,周成哲将近半个多月以来公司发生的一切,如实地告诉在公司任会计师的梅静文。
丈夫的一言一行,即使是一个呼吸,都躲不开妻子的眼睛。难怪近来丈夫是那样精神恍惚。面容憔悴,闷闷不乐,问他怎么了,他总是以与事情无关的语言敷衍过去。现在,梅静文心情很痛苦,用恳求的语气说:“既然如此,那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请第三十三集团司令部帮忙,介绍我们去重庆工作吧!”
“这是唯一的出路,但现在不能走。”周成哲说。
“为什么?”她静视着他。
“我不甘心。”周成哲沉沉地吐出这四个字,好像射出四发子弹。
26日下午,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以梅静文弟弟的名义来到周成哲家里。他就是第三十三集团军派往大冶与周成哲联系的团参谋钱俊卿,像往常一样,在每月的这个时候,来这里秘密办理将铁和铜运往万县和重庆的事。
“公司被日军接管了?”钱俊卿见公司大门口由日军士兵站岗放哨,已意识到事情不妙。
“是的。”周成哲将有关情况告诉钱俊卿,要他转告集团军司令部,从策略考虑,不要在报纸上揭发和抨击这件事。“但我们计划运往万县和重庆的铁和铜比过去还要多,关键在于如何在日本人的严格控制下将铁和铜运走。钱先生一路很辛苦,先在我家里休息休息,晚上我把两个分公司经理和仓库管理员叫来共同商量对策。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是有的。”
晚上11点,等牛场、清水和西城睡觉了,余锡光、章中兴和仓库管理员张仁汉悄悄来到周成哲家里与钱俊卿见面。周成哲告诉大家,存在仓库里的80吨铁和30吨铜,是日本侵华军总司令部计划运往河南汝南和安徽桐城两家兵工厂的,其分配数量是两厂各占一半。这个数是比上月运往万县和重庆的铁和铜比较,铁增加35%,铜增加21%。“请诸位想想,如何将这批铁和铜运往万县和重庆?”周成哲说。
张仁汉从口袋里掏出19日汉阳、沧州、开封三家兵工厂运走铁和铜的3张领条给大家传阅。这些领条都用中口两种文字写在红色直格的公用信笺上。信笺的格式大致相似,印在信笺上的日文是:“日本大帝国驻华派遣军某某兵工厂公用信笺。”大概是考虑名称太长,前10个字用小一点的字号对称排成2行。盖在领条上的四方大印刻着篆体字,兵工厂的全称后面加上“之印”二字。
“依愚见,仿照这些领条的式样,伪造汝南、桐城两家兵工厂的公用信笺和公章,把铁和铜运走。”张仁汉兴奋异常,心里充满着热望,“当然,前来运铁和铜的汽车牌号和徽记,须弄成与日军使用的汽车一个样,汽车司机和押运的人都穿日本军服,都能说几句日语。”
“我同意张先生的意见。”周成哲对钱俊卿、余锡光、章中兴扫了一眼,“三位的意见呢?”他见他们都表示赞同,提醒钱俊卿说:“汝南和桐城邀定30日开车来提货,钱先生必须在29日以前把铁和铜运走。”
29日上午10点40分和10点55分,第三十三集团军派来的车队分两批开进大冶矿业公司。两个身着日本军装的中年人,先后以汝南兵工厂和桐城兵工厂的名义,拿着伪造的领条前来公司经理办公室,说着流利的日语请经理审批。上次,汉阳等兵工厂的押运员拿着领条来审批时,周成哲谦让地说了句:“牛场先生你审批吧!”牛场连句客气话也没说,就挥笔签字照发。这回,周成哲更不会审批了。上次是无意谦让,这次则是有意推却。
牛场在两张领条上签字照发之后,浓眉下的一双眼睛流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很有滋味地活动了一下两只胳膊,好比一只吃饱了的懒猫。“出去走走,周先生。”他建议。
“好吧!我陪同牛场先生出去散散步。”周成哲心头一喜,有意陪同他去看看那些车队装铁和铜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