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向青藏高原的时候,已是1995年初夏时节了。
我在恰卜恰镇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背起行囊步入了三塔拉草原。往南步行了大约十公里,天地变得阔大起来,朝霞映染下的三塔拉草原显示出它特有的苍凉和博大。
草地里有一个放牧的藏族姑娘,我走拢去,渴望与她交谈。可她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她戴着口罩,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藏族姑娘,可是我无法看见她的模样,我希望她能摘掉口罩,可她无动于衷。我觉得奇怪,这里空气多么新鲜,戴口罩做什么!然而,很快我就明白了戴口罩的意义。原野上的风迅猛凛冽,像刀子一样的锋利,我感觉自己的脸上已经被打皱,我从来没有领略过如此强劲的野风。
临近中午,太阳竟变得格外地灼人。随身携带的一包饼干已经吃掉,野地里找不到水喝,喉咙里干渴得非常难受。渐渐地,我觉得体力不支,呼吸急促。
我来到公路边,想搭一辆顺风车。公路很宽阔,车辆很少。偶过一辆卡车,也如脱缰的野马,全速前进。我拦车的手往往才挥起来,汽车却早已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
我沿公路走着,“突突突”,身后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斗上扎着雨篷,花花绿绿的,像吉普赛人的大篷车一样。“大篷车”从我身边开过去,在前面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八个汉子,有两个在路旁撒尿,其余的都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望着我。我有点胆怯,低着头,想从他们身旁走过。
“喂,你去哪里?”当我走近“大篷车”时,一个汉子朝我喊了一声。
“去西藏。”我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轻轻地说。
“你就这样走着去?很远的,你不怕劫匪吗?”一个看上去像他们头的家伙,走过来拍拍我的行囊,说。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有点紧张,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上车,我们捎你一段路,”像“头”的家伙朝我偏偏脑袋,一个箭步跃上了车斗,其他的人也纷纷爬了上去。
“喂,你走不走呀?”见我没动,车上的人又喊了一句。
“走!”我鼓足勇气应了一声。
拖斗里装满了东西。几个大男人挤在里面,腿都没法儿伸直。挤揉了一阵,总算给我挪出了一点儿地盘。
“给,喝口水。”一个矮汉子朝我递来一个大茶杯。
“不会有迷药吧?”我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但还是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谢谢。”我将茶杯还给矮汉子。
“你到西藏去要很多钱吧?你带枪吗?”矮汉子接住茶杯,闪着眼睛问道。
“大篷车”颠了一下。我揣摸着矮汉子的话,很谨慎地摇了摇头,但没有说什么。我搬过行囊,故意在他们面前慢慢打开,让他们看清里面的几本书和一些洗换的衣物。然后从行囊里摸出一瓶白酒,爽快地说:“来,为我们相识喝一杯!”
酒瓶轮来轮去,大家都变得很高兴。于是,对我行囊的兴趣和关于我有多少钱的询问逐渐减少了。
“你们这是去哪?”气氛随和以后,我开始询问他们。
从交谈中,我知道他们是一帮前往青藏边界扎多县的淘金人。他们从民和县出发,已经在路上跑了五天,太约还要跑一个礼拜才能到达目的地。那个像“头”的汉子叫李忠,他告诉我说,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村几乎所有壮劳力都来青藏高原淘金,运气好的话,每天挣个三五十元,运气不好的话,连路费也挣不了。
“淘金很辛苦吧?”我关切地问。
“苦算个毬!”李忠挥一挥手,说:“咱们是穷人,靠的就是出卖力气过活。”
“你的中国话说得很好!”矮汉子冲我笑笑,朝我伸出一个大拇指。
我一愣,不觉摸了摸满脸的大胡子,笑着说:“原来你们把我当成老外了?我跟你们一样,是喝黄河水长大的呀!”
“大篷车”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欢笑声。
“大篷车”不紧不慢地走着。我见天色近晚,便问夜间在哪儿睡觉?李忠说,等天黑了,看不见路了,就找个避风的地方支上帐篷住下。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十分意外的事情。“大篷车”在翻越一个近4000米的山口时,手扶拖拉机的一个前轮忽然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只听“咔嚓”一声,轮轴断裂,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拖斗里的人都被抛起来,有一个汉子几乎撞破了头。
总算没有人受伤。一个汉子从拖斗里翻出一只水桶,约摸一个小时,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捉回一桶水来。于是,大家又分头去捡牛粪点着,烧了满满一锅水。这时,提水的汉子又从拖斗里找来一麻袋烤馍,大家就拌着开水啃了起来。这烤馍硬得要命,咬一口“格嘣格嘣”地响。大概是存放的时间太久了,有的烤馍已经变质发霉。没有菜肴,连一片咸菜也没有。幸好我的行囊里还有两包牛肉干,我拿出来分给大家。
吃完饭,天已黑。看看“大篷车”修复无望,便决定安营扎寨。我们大家从拖斗里往外搬帐篷,被子,我发现拖斗里还装有锄头,铁镐,面粉,大米等众多的东西。“你们带的东西可真齐呀!”我好奇地对李忠说。
“这点东西算啥!”李忠一边支帐篷,一边对我说:“金头带的东西才多呢,足够一年用的。”
“金头是谁?”我迷惑地问。
于是,李忠就跟我讲起了金矿里的事情。所谓金头就是金矿的主人,他拥有金子的分配权。金头有许多,势力大的是大金头,势力小的是小金头。在矿区,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金头们购买枪支、豢养保镖和打手,谁人多枪多,谁就是王。常常因为抢地盘而发生械斗,几乎每年都有人在械斗中被打死打伤。
“公安局不管吗?”我问。
李忠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公安局管得过来吗?山高皇帝远的!”
确实,在高原牧区,一个县的面积往往有数万平方公里,而一个公安局的干警充其量不过几十人,平均上千平方公里才有一名干警。
“这么说你们都是为金头做工?”我问。
“可不是吗?”李忠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用石头将固定帐篷的木桩狠狠地往地面上砸去,“有机会你到金矿看看,就怕你受不了,整天吃干馍馍,无菜,喝的水也是苦的。这还不算啥,光是那空气稀薄就让人受不了。去年我们村有个小伙子,刚到金场没几天,还啥都没有干,就得病死掉了。唉,有啥办法呢?咱穷呀,只有为金头卖命的份。”
“据我所知,牧区好像不允许挖矿,搞开发的。”我迟疑了一下,说。
“没事,金头给咱办采金证。”李忠停下手里的活计,望了望我说,“当然,牧民对我们这些淘金人总是有意见的。谁让咱把人家的牧场挖得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呢?”李忠说着,又举起石头砸起了木桩,“有啥法子呢?牧民要吃饭咱也要吃饭,你说是这个理吧?”
我没有说话。我似乎看见那遥远的淘金场,一群群淘金者在金头的威慑下,挥镐舞锄,金坑遍布,油桶乱滚,河流被挖断改道,草原被践踏得流血。淘金者内部弱肉强食,为了闪闪发光的金子,不惜一切代价去占有,去拼命,血泪斑斑。
帐篷支在公路边的草地里。大家和衣钻进被子,连鞋也不脱。下半夜,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这种小帐篷根本挡不住狂风的袭击,我们的帐篷被刮倒了。因为风大,不可能再将帐篷支起来。大家只好一人扯住帐篷的一角,免得被狂风吹跑。于是,帐篷变成了帐被子。次日醒来,头发,胡须都感到湿湿的。连鞋底也结上了一层薄冰。
“大篷车”受到严重的创伤之后,修了整整两天,仍瘫痪如故,零配件撒了满满一地。两天来,虽然阳光明媚,但总是狂风怒号。我的嘴唇变得焦裂,并且开始溃烂,脸皮打皱,火辣辣地疼,似乎用手稍稍一搓,就可以把整张脸皮搓下来。用小镜子照照,怪模怪样的令人恶心。那硬得格嘣闷响的烤馍每天只能强迫自己吃一小块,虽然腹中空空,却没有一点食欲。最难挨的是晚上,两件毛衣都穿上了,并且裹紧被子,但寒风仍能浸透背脊。每天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头上像箍了个紧箍咒一样,胀得疼痛不已,胸口总觉得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喘气都不顺畅。胸闷头晕,甚至还出鼻血。如此严重的高山反应是我始料不及的,没来之前,我对自身的体格和适应能力是多么的自信呀!
第三天我起来后,终于决定与淘金汉子们分手。
我搭上了一辆前往玉树的班车。我的座位在车厢前面,与司机并排。
司机问我:“你认识那帮人?”
“是的,我搭过他们的车。”我告诉司机。
“这些淘金人坏透了,抢劫、偷扒甚至强奸妇女,什么坏事都敢干!”司机的眼睛盯着前方,嘴里愤愤地说道。
“可是他们没有抢劫我,也没有偷我的东西。我跟他们住了三天。”我轻声辩解道,我的脑子里想着那几个淘金汉子,不知他们的“大篷车”修好了没有。
“当然,也不是绝对的。”司机朝我扭头一笑,咧咧嘴说,“世上总是好人多嘛!”
中午时分,汽车经过一个小镇,司机将车停在一家饭馆的门口。司机扭头朝乘客喊道:“都下车,吃饭半小时。”
司机和饭馆老板显然很熟。饭馆老板很殷勤地将司机和售票员请进了雅座。司机看了我一眼,向我招招手,要我跟他们一起吃。恭敬不如从命,我欣然走进雅座。
“刚上车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鬼子呢!”司机点燃一支烟,又随手给了我一支,笑着说。
“结果让你失望了,对吗?”我玩笑着将烟点着。
“真的,你长得太像鬼子了。胡子、头发、眼睛,还有你这身穿着打扮。”司机意犹未尽地说着,并摇了摇头。
饭馆老板为我们炒了两个小菜,还有一盘牛肚子。那牛肚子的味道简直好极了!
班车继续朝前开,不久就开始翻越巴颜喀拉山口。
举目南望,巴颜喀拉山拔地而起,冰峰林立,直插云天。车到半山腰,气压骤然下降。由于汽车供氧不足,无法充分燃烧的汽油散发出异常难闻的臭味,加之山路崎岖,发动机更是吼声如牛。一些初上高原的乘客,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高山反应,有的脸色蜡黄,有的呕吐不止。
车到山口,我突然站起来,对司机说:“师傅,请停一下,我想下车走一走。”
我的话音刚落,却遭到了车上乘客的一致反对。没有人愿意在这空气稀薄、狂风呼啸的山口停留。司机望望我,又望望众人,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嘎”地一声将车刹住。他朝大家挥挥手,喊道:“有要撒尿的快下车!”
我感激地望了司机一眼。司机冲我一笑,轻轻说:“下车吧,难得来一回!”
我跳下车去。外面很冷,但并不觉得呼吸困难,相反,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山口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书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巴颜喀拉山口——海拔5082米”。我跑过去,将脸紧紧贴在冰凉的石碑上,仿佛是要倾听大山跳动的脉搏。在我的行旅生涯中,大山对我心灵上的启示是意味深长的。对于山野,我有着一种深切的眷恋。站在这高高的山巅上,我忽然觉得自己已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我甚至听到了大自然那亲切的呼唤声。
“嘀嘀”,司机按了两声喇叭,把我从遐思中唤醒。我返回车厢,非常歉然地向人们点了点头。乘客不满地自我一眼,不再吭声了。
来到玉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背着行囊在大街上走着,玉树是一个小城镇,街道很不规则,有水的地方就是一摊泥,经过一家旅店时,我进去投宿,旅店门口站着一个高鼻子外国人,他看到我,显得很惊奇。他快步走到我跟前,热烈而又焦急地比手画脚、叽里呱啦了一阵。起初我莫名其妙,最后总算听懂了两个字:宾馆。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表示非常乐意帮助他找到宾馆。
我们并肩走上大街。往来的行人看到我们,都会“哈罗”一声,很开心的样子。几个藏族孩子下学回家,尾随我们,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并扮着顽皮的鬼脸。我不高兴了,手一挥,大声喝道:“去去,一边去!”哪知,我的话音刚落,一个小孩竟跑到我面前,很不礼貌地用手指着我,厉声责问:“你怎么这样说话?不友好呀!”
我怔了一下,心里非常生气,但为了不引起更多的纠缠,我赶紧堆出一个笑脸,并拉起小孩的手,握了一把说:“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小孩听了,非常高兴地朝我们挥挥手:“哈啰,拜拜!”
“拜拜。”我苦笑一下,也朝他们摇摇手。
藏族人,似乎从小就有一种强烈的民族意识和自尊心。这也许和他们生存的地理环境、风俗习惯以及他们拥有自己的语言文字有关。我很希望接近他们,但又有点敬畏他们,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而引起他们的不满。
我领着高鼻子寻到一家涉外饭店。服务员懂英语,通过她的翻译我才明白,这个高鼻子老外以为我也是老外,便热心地要为我找宾馆。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这个“外巴佬”!
我当然住不起宾馆。我瞪了高鼻子一眼,闷声闷气地又回到了先前的小旅馆。
去不去西藏呢?老实说,此刻我的心里是很犹豫的。西藏,这一片神秘的土地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我走近她,去领略她的壮美和神奇,可现在我却犹豫了。这种犹豫当然不是害怕道路险恶,自己的生命像轻烟一样会随风飘散,而实在是囊中羞涩的缘故。我担心西藏跟内地不一样,吃饭、投宿、与人交流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困难。但我又不甘心,眼下我离西藏毕竟太近了,这种机会显然是不多的。不去的理由是现实的,口袋里只有不到区区二百元人民币。但想去的愿望更为强烈,失之交臂,恐怕会成为永远的遗憾。在经过一番自我折磨之后,我对自己说:定进去,勇敢地去面对一切吧!
也许是我的运气特别好,我的房间里恰巧住了一位卡车司机。他由西宁来,要往青藏边界的囊谦县送水泥。经过一番交谈,他主动表示可以让我搭车去囊谦。
凌晨四点,司机把我从沉睡中唤醒。他说到囊谦虽然只有200公里,但要翻七座大山,不早走是赶不到的。
卡车刚刚开上街头,就被一群吵吵嚷嚷的藏民拦住了,他们要搭车。
“每人30元钱!”司机刹住车,吼了一句。
搭个顺风车也要钱?我感到很惊讶。再看那些藏民,似乎都没有意见,他们掏钱后,将携带的行李和货物甩进车厢,纷纷爬上去,蜷缩在水泥袋上。这时一个藏民吵嚷着要坐驾驶台。可驾驶台只能坐三个人,已有司机、货主和我,满员了。这个藏民知道司机货主是卡车当然的主人,于是,就将矛头对准我。只听他用生硬的汉语对司机说:“这个人付了多少钱?我可以加一倍!”
他这一嚷,不禁让我感到非常地尴尬和愤怒。我努力控制自己,装作没听懂,但心里已等着司机动员我去后面车厢。毕竟我是分文未付呀!
可是,司机只是冷冷地对那个藏民说了一句:“你给多少钱也不行!”他一打火,卡车“嘟”的一声发动起来。
我的泪水差不多夺眶而出,我感动地对司机说:“其实,我坐后面没关系的。”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笑道:“后面太冷,你可受不了。他们有藏袍,暖和着呢!”
山路异常崎岖,虽然我紧紧地抓住扶手,但头仍然不停地撞在车棚上。
霞光初照,山谷中的雾气慢慢地散尽。高山峡谷守望四周,削弱和屏挡了高原野风的凌厉。路边不时隐现出牧民的黑色帐篷,山坡上有修造得非常壮观的寺庙,但山下藏民的村庄却相当简陋。许多藏民为了恪守他们的信仰,往往愿意把钱财奉献给寺庙和神灵,自己却满足于清寒淡泊的生活。
山谷中坐落着一个驿站。它离公路大约有500米距离,司机将卡车拐到驿站门口停下来,一边招呼乘客下车,一边告诉我说,在玉树往囊谦的200公里路上,这是唯一的驿站,必须在这儿吃点东西,否则就要饿到囊谦。我看看手表,已是上午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