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澜沧江翻越碧罗雪山至怒江,大约有三天路程。我带上足够的压缩干粮,望一眼面前黑沉沉的大山,孤身踏上了漫漫的山路。
尽管在出发前,我曾多方了解山中的道路,但不幸的是,我还是迷失了方向。山林中的岔路实在太多,谁也搞不清它到底通向哪里。好在我很快听到了一阵流水声。我循声寻去,只见一条清澈的溪流从我面前奔流而过。经验帮助我作出判断,这条溪流是茨中河的支流,只要顺着这条溪流一直往上走,就肯定能到达它的源头碧罗雪山。我在溪流旁蹲下来,仔细地辨认着那些模糊的痕迹。可是,遗憾得很,我没有发现任何人为的迹象。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溪流往上走。
大约又走了两个多小时,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走的路显然是通往碧罗雪山唯一的道路。茂密的原始森林使这条溪流周围再不会有任何道路可通,相通的只是流水。一路上,到处有小瀑布飞溅,清澈的流水,喝起来甘甜可口。下午很晚的时候,我忽然听到附近林子里传来伐木的声音,一个农夫正在砍伐一棵粗壮的树木,从他那里我知道自己所走的路是正确的。
农夫告诉我,他砍伐木材是为了修房子。我问他修一座房子需要多少木材?他说200立方米吧!农夫的回答让我很奇惊。当地民居多为竹木结构,这数以千万计的民居,要消耗多少木材,毁坏多少森林?我瞧着被锯斧伐到的大树,心中不免一声惋叹:人类对森林的伤害何时才能停止!
快到黄昏时,我终于到达茨中牧场。牧场里有牧人筑起的简易窝棚,里面空空如也,所幸有一些木板,可以躺下休息。
我在附近捡来一些木柴,烧起熊熊篝火。我用木棒将门顶牢,以防野兽侵入。我忽然觉得奇怪,整个一天,不仅没有发现野兽,而且连一只野鸡也没有看见,于是,我的心头不禁又滋生出一丝遗憾。
我吃掉了一方压缩饼干,蜷缩在火堆边沉沉地睡去。山间的夜很静谧,只有呼啸的风声在夜空中永无止歇。半夜时分,气温骤然下降,我被冻醒了,面朝篝火的一面倒还觉得暖和,但另一面却透骨地凉。我躺在木板上,时而翻过来,时而翻过去,再也无法入眠。我不停地辗转着,迷迷糊糊地祈祷黎明到来的时刻。
天麻麻亮时,我迫不及待地爬起来上路。走了三个小时,总算没迷路。而此时此刻,我已经看到了碧罗雪山美丽的山峰。
等我走到碧罗雪山脚下时,阳光正为峥嵘的雪峰加冕,环绕雪峰的云雾已经散尽,圣洁的灵光淡淡地洒在雪峰上,使碧罗雪山变得更加庄严和美丽。
从雪山脚下攀爬到海拔4300米的丫口,相对高度仅1000米左右,里程不过5公里,只是通往山巅的道路异常陡峭,许多地方几乎是手脚并用在爬行。稍一大意,就会有掉下悬崖的危险。我气喘吁吁地一步一步往上爬,几乎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喝口水,歇一歇。很快,水壶里的水喝光了,通向山上的道路居然没有溪水可寻!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感到喉咙冒烟,两腿发软,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但我不敢再坐下来休息,我害怕自己一坐下去就无法站起来了。我强忍着饥渴,咬紧牙关,艰难地移动着脚步。通往山巅的路时宽时窄,坡度却越来越陡。爬几步,甩一把汗,爬几步,喘一口气。一道陡坡,又一道陡坡……天空忽然开敞,我终于站到了碧罗雪山的丫口上!雪峰下,撒落着无数个冰湖。我迫不及待地一头埋进湖水里,一阵狂饮……这清澈甘甜的琼浆玉液呀!
我几乎是踏着碧罗雪山的肩头翻越了碧罗雪山。翻过雪山后,我以为路要好走一些,但我的想法显然过于乐观了。我要走的几乎是一条近乎垂直的下坡路。陡峻的坡面上,道路呈“Z”型一弯又一弯。走在这样的路上,每个人的性命完全把握在自己的行走技巧上。下脚不稳或重心偏移,都有可能发生危险。
然而,不管怎样,我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色洼龙巴牧场。回望一眼暮色中的碧罗雪山,心中无限感慨,也无限快慰。我想,一个人只有走过这样的道路,才能真正欣赏并领会到雪山的精神内核,其生命才会如雪山一样的美丽、纯净、强盛与崇高。
色洼龙巴牧场也有许多窝棚,这些窝棚修造得比较好,能遮风挡雨,而且窝棚里还留有牧民没有烧完的柴火。这太令人高兴了,这个晚上我睡了个好觉。
翌日出发时,我却找不到路了。于是,我只好顺着色洼龙巴河往下走。因为我很清楚地知道,这条河最终要汇入怒江。
河流两边的树木浓密,阳光照不进来,路面几乎全被枯枝败叶覆盖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气喘吁吁,直到中午时分,我终于碰到了一个背着弩弓的猎人。在山坡的拐角处,我们差点迎头相撞,彼此都吓了一跳。
我抹抹胸口,稍稍平静了一下,然后微笑着向他问好。他很惊异地看着我,半晌没吭声,直到我递过去一支烟时,他才乐呵呵地朝我直点头。猎人叫阿岩,是怒族人,他告诉我,再走两个小时路程,就可以到他们村了。我问他山中有什么猎物可打,他说已经没有什么猎物了。我又问他:“你的弩弓于什么用?”他回答:“射鸟。”我摸摸他那做工精致的弩弓,心头不禁感到一丝悲哀。
山道上,不时可以看见一头或数头牦牛悠闲地吃草,它们脖子上的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就像是在催醒森林之梦。这清脆的铃声呵以使牛马不至于丢失,也可以向猛兽发出警告,使弱势牲畜得以在人类的庇护下安全徜徉在森林与草场之中。
黄昏时候,我终于来到筑在山腰间的一个怒族寨子——贡卡。这儿距怒江大约还有8公里。
贡卡是一个奇特的山寨,全村有17户人家,阿农老人一家的人口就占了一半。阿农老两口有10个孩子,7男3女,孙子15个,重孙7个。寨子里有一所学校,校舍是木板危房,全校共有师生6人,1个老师和5个学生。村里人基本上不会讲复杂的汉语,尽管这样,我还是受到了怒族乡亲的盛情款待。阿农老人杀了一头猪仔,并用“沙拉酒”招待我。这“沙拉酒”竟是用一只山耗子,剥皮去内脏,爆炒后倒入烧酒在锅里煮开制成。我喝了一口,那味道,啧,我无法享用。据说,这种“沙拉酒”有时也用鱼肉或鸡蛋之类的东西做锅底。
在贡卡小寨住了两日,我便经怒江畔的捧打乡乘车来到贡山县城。人们告诉我,2001年,独龙江正式通车,但由于公路时有塌方,何时有车则全靠运气。每年11月至4月间,大雪封山,人马车皆不能进出。现在去独龙江大致有两条路,一条老路即由原来的马帮道翻越高黎贡山,到达独龙江,路上要走三天,在山上住两宿。另一条是走公路,徒步大约也需要三天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
遥远而神秘的独龙江是尚未被污染的原生态处女江。它发源于西藏察隅,在云南由北向南沿着中缅边境蜿蜒150公里后流入缅甸。由于这150公里正好与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形成并流之态,所以,亦有人将这段流域戏称为“四江并流”。
过去,世人了解独龙江,大多是从皮毛商嘴里得知的,说是在独龙江河谷里居住着一个少数民族,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奇异的习俗,穿兽皮食野果,成年女人一律纹面,过着相当原始的生活。后据考证,这支土著于1921年正式定为独龙族,现有人口近5000人。
第二天上午,我去汽车站了解车况,正好碰上一班往独龙江的车。不过,班车并不是那种大客或中巴,而是一辆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老式中吉普。由于每天只发一班车,所以,7个座位的中吉普竟挤满了15个乘客。而且票价不低,短短98公里路程,每人收费50元。
上午10点钟,中吉普开出县城,向神秘莫测的独龙江驶去。公路盘旋而上,路上多处塌方,从山涧流下的雨水肆意漫过路面,一些路段汽车只是勉强可以通过。中吉普蹒跚了近3个小时,终于爬上了这条公路的最高点——海拔3346米的黑普破洛丫口。
翻过丫口,公路又开始盘旋而下,由于沿途所经过的地方全是高黎贡山的核心地带,满眼所见,风景如画。中吉普在高山河谷之间不断地迂回着,等我看到美丽的独龙江时,已是下午4点。
江边的孔目村,是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位于街道中心的乡政府办公楼是一座四面透风的旧木板房。乡政府旁边有一所小学、卫生院和五六家杂货铺兼饭馆,周围散落着30来户农家,也全是茅草屋。孔目是中国境内距离边境线最近的乡政府所在地,与缅甸边境距离不过10公里。但出人意料的是,外地人来孔目并不需要办理任何“边防证”之类。
独龙江确实是一条嫩绿的河流,河水清澈无比。沿江连接两岸的方式有很多,较常见的是溜索和藤桥。溜索一般人不敢过,但独龙人无论背多少东西都能通过“溜索”飞身过江,动作之轻盈敏捷,如履平地。藤桥的藤条间距离宽窄不一,间缝大的可以掉下一头牛。风吹桥摇,人在上面行走,稍不留神,就有掉下去的危险。
傍晚下了一场雨,街上立刻变得泥泞不堪。孔目没有影院,没有歌厅,可供人们消磨时光的地方非常少。于是,人们便猫在街上的馆子里喝干酒。所谓“喝干酒”,就是光喝酒,不吃菜。独龙人似乎天生海量,无论男女,都特别能喝。我发现一个纹面女人,也在馆子里和她的朋友喝干酒,不到半个小时,她们两个人就喝干了两瓶白酒。我走过去,随便找个借口跟纹面女人聊天。纹面女人大约50岁左右,她很爽快地告诉我一些有关纹面女人的事。纹面女人叫董春莲,1966年纹面,那年她刚满10周岁,是独龙族最后一个纹面的女人。现在,整个独龙江,还有62位纹面女人,年纪最长的纹面女人居住在中游迪政当村,今年108岁了。董春莲的汉语说得很流利,除了汉语外,她还能讲怒族语、傈僳语、独龙语、纳西语及藏语。我对她的语言天赋感到惊叹,但她却不以为然。她说独龙江像她这样会讲多种语言的人非常多,有的还会白族语甚至缅甸语等。我听了,更是惊叹不已。
最后,我希望能为董春莲拍张照片。但她不让拍,说除非给50元钱。我愣了愣,方才对她的好感顿时消失大半。我想了想,说:“那就不拍了,我请你们喝酒吧。”我叫老板拿了4瓶白酒,这是贡山产的白酒,每瓶仅2.5元。我陪她们喝了一杯后,表示不胜酒力,请她们慢用。随着,我起身告辞。董春莲见状,就追出来对我说:“你很讲义气,那就拍一张吧。”我暗自笑了笑,这恰恰是我所期待的。
天色已经暗下来,空气中似乎还飘着一层淡淡的雨雾。我知道自己的傻瓜相机无论如何也拍不出好效果,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将这位最后的纹面女人摄入镜头。
在独龙江,纹面女是最具神秘色彩的话题之一。有人认为,纹面女是独龙族颇具特色的文化现象。但更有人认为,纹面女其实是独龙族妇女的一部苦难史。对于人数不多的独龙人而言,在受到外族的威胁时,往往只能靠逃避来解决问题。为了不被掠去为奴,女人只能采取纹面的方式。久而久之,便演化为一种习俗。随着时代的进步,这种畸形的习俗早已被抛弃,不久的将来,纹面独龙女将成为历史。
独龙江在我的心目中是一片乐园,我一直以为那里会有一片净土在等着我。然而,当我沿着高黎贡山曾经的马帮驿道走进独龙江时,却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象中的世外桃园。外来人的脚步声正在不停地惊搅这个宁静的世界。这些外来人里头,自然也包括我在内。可是,我们带给这片土地什么呢?是文明吗?也许。只是,当独龙人不再使用弩弓狩猎,而是背着猎枪在市场上为一张毛皮讨价还价的时候,当隆隆的山炮声轰开陡峻的山崖而让汽车长驱直入的时候,当纹面女的后人们兴致勃勃向外来者兜售旅游纪念品的时候,美丽的独龙江还有什么可以吸引世人的昵?
离开独龙江的前夜,我花费数小时倾听江水的浪涛声,我的思绪也随之飞越起来。我想象着它那巨大的能量和生命力,想象着它现在的足步是怎样地与过去和未来的旅程串系起来。在这险僻的峡谷,在这流淌着亘古的、神秘的渊瀑的深处,我的心底涌起了许多可亲的或可悲的情结。我对人世间的真纯有了更殷切的希冀,我对人世间的虚伪有了更固执的憎恶。是的,我是决意以自己半世的生命到处漂泊,无论日子多么艰辛,无论心之天空有多少乌云密集,我要卸却重荷,像江河一样平凡而又不屈地流向远方……
也许有一天,我要告诉人们,我一生中一无所获,只是用一腔澎湃的热血与勇气,游历过远方,那是一个虚幻缥缈而又生动神奇的远方。我活着,不会有无上的荣誉;我死了,也不会留下墓志铭。但是,我愿将我的灵魂放逐在行旅中,让生命化作自由的野风,在哪里飘散,就在哪里把我最后的一口气吐向茫茫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