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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草黄马肥哈密瓜香(4)

蜿蜒的山冈上,没有人吭声,将士们都高度紧张地站立着,眼睛死死地盯住前方。伊信一手握剑,一手持弓,他心里非常明白,已要不了多少时间,敌人的骑兵就会冲过这里了。

出乎他意外的是,山冈外的敌军突然停止了攻击,密集的雨幕中,有一队骑兵却向这儿飞奔而来,在它后面正是耿耘的骑兵死死地追赶着……

“将军,这不是冒涂他们吗?”

从冒涂的坐骑一进入伊信眼帘的那一刻起,他马上就意识到前方战场上刚才发生了什么。冯钟的这一招可真够狠了,打得我们几乎全军覆没,却布下一个缺口让你钻,故意放回一队人马逃回关来,摆明着想让他们骗过自己人的眼睛,一旦放他们进关,这不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引狼入室吗?

“伊信,我是冒涂,快让我们进关,不要放箭!”

“将军,他们都是自己人啊,是不是让他们赶快进关?”

伊信仿佛是一座站着的雕塑,一言不发地盯住了前方。其实他何尝不知下面冒涂和他率领的散兵剩骑正危在旦夕,只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究竟该顾及冒涂他们的生命还是该顾及……

大家眼看着下面的兄弟一个个倒下,伊信握剑的手,不停地颤抖起来。他咬咬牙终于决定:事已至此,绝不能让自己的将士进关,也就是说我只能违心地眼看着自己的将士们在自己手上惨烈地死去。

“将军!”手下的兵士实在忍不住了,战场上虽说本来就生死难料,可是,弟兄们刚从九死一生中侥幸能逃回,我们怎能看着他们倒下而不出手相救,难道你要自相残杀吗?

“我命令大家不准放他们进来!这是在你死我活的残酷战场上,我们怎么能有苟且偷生的妇人之见?我们如果一旦放他们入关,紧跟其后的敌军骑兵就正好乘机蜂拥而入,这儿就势必失守,一旦天山口失守,伊吾就完了,我们的蒲类海草原就完了!”

大家终于一下子明白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可是,关下被敌人追杀的,毕竟是曾经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啊,这让大家怎么接受得了。

“将军,你不觉得这样做太残忍了吗,如果下面是你的父母兄弟,你也会这样决定吗?”见伊信就是不放他们入关,情急胆大的匈奴将士忍不住气急大骂。

站在关城上的伊信并不作任何辩解,他表情痛苦地站着,兖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他身边的副将看得出,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眼睛血红血红,像要吃人的样子。

此刻,在伊信的视野中,冒涂正左冲右突地与追上来的汉兵厮杀着,突然他的坐骑被汉兵的弯刀砍中了左腿,战马跪倒在地,冒涂立时从马上跌落下来。此刻在他的身边,已有不少伙伴先后战死在疆场。

就在此时,汉军主将冯钟却从后面突然纵马追上前来,他急于想拿下天山北口,同时告诫自己现在必须用最小的伤亡拿下来,因为今天的几次冲杀,伤亡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冯钟大声向伊信喊道:“伊信将军,你就是不顾冒涂的生死,但你今天也守不住天山北口。如果你再不投降的话,我就当着你的面要了他的狗命,至少也可以给我们今天无数的阵亡将士祭奠。”

伊信身边所有的将士都紧张地看向冒涂,心中早已是肝肠寸断,痛苦难言。冒涂可是我们匈奴军中的一个战果累累的将军,我们怎么能忍心看着他在自己眼前被汉军杀害?伊信心中同样也心如刀绞,关卡绝对不能打开,可又怎么能让冒涂死于汉军之手呢!

滂沱大雨已越下越大,雨声撞击在地上的响声,仿佛撕扯着众将士的心。所有人都盯住了伊信,期盼着他立即作出改变。

又过去了不知多少时间,突然,伊信从自己身边的弓箭手手中猛然地拿过了一张弓,拈弓搭箭,大家屏息地看着箭在弦上的这一幕,却不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伊信将军,你……”身旁的侍卫惊慌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箭已离弦……

冒涂将军,我的好兄弟,我怎能忍心看着你当众受辱,可我又不能放你进关,恕我下手太狠,给了你这一箭,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无奈。

此刻本已受伤不轻的冒涂以手拄地,顽强地撑起了身,可还没等他站定的一刹那,那一箭呼啸着疾速飞来,正中他的胸口,人颓然倒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

冯钟当然不会想到伊信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射死自己的战友,他意外之余更感到万分失望,没曾想自己精心布下的万全之计却变得如此不堪一击,现在自己手中的筹码没了。与此同时,他却又万分钦佩这个能让自己的计谋顷刻间就化为乌有的敌将,竟一时放松了对他的戒备。

好一个伊信,只见他强压住内心的激愤,盯着离冒涂倒地处不远的冯钟,迅速拉满弓又是一箭,这支离弦之箭,带着对冯钟的刻骨仇恨如流星般又呼啸着向他刺去。

这一箭来得可真够快的,冯钟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紧接着一箭射向了自己,箭到眼前,已躲避不及。冯钟慌忙中赶快闪身一避,头刚躲开,身上却还是中了箭。利箭直射进了右侧体内,冯钟强忍疼痛,拔出了箭柄,鲜血已染红了胸前一大片战袍。他赶忙用剑从里面内衣上撕下了一大块,迅速地扎住伤口。然后策马向前,亲率骑兵向早已危在旦夕的匈奴兵士展开了更猛烈的进攻。

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冯钟指挥的骑兵终于攻下了伊信誓死紧守的天山北关,与守关的匈奴剩余将士展开了一场十分惨烈的血战。

这一场战役,从一开始就预示着伊信的败局,以自己区区的一千名将士面对着冯钟训练有素的一万多名大汉军队,相差如此悬殊的一场对决,伊信最后终究难以逆转北关口失陷的惨痛结局和将士们死伤惨重的命运。万念俱灰的他对天长叹:想不到北关今天竟失在了我的手上,自己又怎么有面目活着?

伊信抽出利剑向头上一横,猛然向自己的脖颈划去。

已追到他面前的冯钟还未来得及细想,赶紧出剑向对方挡去,两剑相击,“铛”的一声,伊信手腕一震,长剑跌落了地。

你现在想一死了之,我怎么能让你死!我现在就要让你尝尝当一个败将的滋味。冯钟吩咐一声手下:“带出去,给我紧紧地看住他。”

这一仗,冯钟大获全胜,汉军斩杀匈奴将士数百名,匈奴伤者无数,还生俘了号称匈奴悍将的伊信。而对匈奴来说,不但损兵折将,天山关口失陷,而且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无法与中原东汉皇朝相抗衡了。

◆ 6. 化敌为友 ◆

已成了汉军俘虏的伊信连日来在监室内备受内心的煎熬,自己作为一名匈奴王庭的武将,在兵败失关后,理应以死告罪,去陪伴那些战死在敌军刀箭下的匈奴鬼魂。可现如今,他却连想死的愿望都无法实现,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让他难堪的事还在后面等着自己哩。

冯钟这一战,终于击败了守在天山关口的匈奴忽鹫王,几乎全军覆没的忽鹫王带着残兵败将早已狼狈地向西逃窜。冯钟的军队来不及休整,一路追至蒲类海湖,这里曾是北匈奴王庭的所在地,如今匈奴的残余人马早已拔寨而去。冯钟本想乘胜追击,但想到这次与匈奴交战,朝廷命令他们兵分四路,各自指挥自己属下的将士,行军路线也由朝廷统一作了规定。自己虽然不负朝廷重托,按照皇上亲定的作战路线和分工,如今已大获全胜了,但如果再追击下去的话,怎么与其他几路的将士协调,况一旦有误,违反军令事小,得罪了皇上就不好收场了。圣命难违啊,还是在此待命吧!于是冯钟命令手下的将士们在这里安营扎寨,一方面在此休整,一方面将打了胜仗的喜讯加急上报朝廷,并等待朝廷和皇上下达新的指令。

伊信被看押在汉军的监室中已有不少天了,他从每天送饭的军士口中得知,大汉朝廷命令冯钟在蒲类海暂设军营。朝廷准备两个月后在伊吾设立护府机构,并派出官员调度边塞的军政大事。

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伊信,听说了这事后不知不觉地换了一种角度思忖了起来:我们匈奴虽然兵败又失地,但如果大获全胜的大汉朝廷能从此偃旗息鼓,这儿不再有战争,从此能换取来久违的和平,大家有太平日子过了,那么今天这样的结局对草原牧民或从事农耕的百姓来说不知究竟是好是坏?

伊信并不是一个生性好战的人,他之所以当了一名将军,本意也只是想保护牧民和百姓,给他们一个安宁而平静的生活。他在被监禁的日子里渐渐地学会了反省自己,从而多次扪心自问过:如果我们匈奴从不去骚扰汉人,也许今天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于这场战火,也就不会有自己射向冒涂的那一箭……

“听说,伊信将军也关心起这儿的事啦!”

来者说话含笑,语气中却带有几分轻蔑,伊信虽未抬头看对方一眼,已知道是谁来了。他知道他俩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这个男人是不会饶过自己的。就是这个人,不仅让匈奴守卫在天山北口的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数百名匈奴将士的人首分离,而且还让自己成了俘虏,在这里屈辱地活着。

一想到这里,伊信心中的怒火霎时点燃,越握越紧的拳头在颤抖着,但他深知自己如今是他的阶下之囚,怎么受他耻辱,都是意料中的事,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呢?因此他无奈地叹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理睬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

前些日子冯钟让手下人调查后惊奇地知道,眼前这个自己手下的败将伊信,却是一百多年之前远赴乌孙国和亲的那位忧君公主的后代。从那天射向冒涂的那一箭,冯钟就知道:眼前这个人,别看他不过二十来岁,一个模样俊秀的年青人,却生就一副宁死不屈的性子。如果当时生俘他后不是又威胁他说:如果你死了或者跑了,我冯钟就将用俘虏来的匈奴将士人头,为我大汉的阵亡将士祭奠,当时自己如果不设计威胁他的话,以他的脾气恐怕早就不是一个活人了。

看着他一副怒气冲天却又强忍住的样子,冯钟心里方觉解气。自己领兵作战了这么多年,从来还没吃过似那一箭的眼前亏,左臂的那一箭,至今还没痊愈哩。

“怎么,伊信将军是不是很后悔当初那一箭没置我于死地?”看他一副心尤不甘的神情,冯钟大笑不止,闪着一丝讥讽的眼神真还想对他说,“我还要告诉你,军中的大夫说,我的左臂已无大碍,不知你知道了会有何感想?”

伊信转过身,盯着眼前这个自己的仇敌,恨恨地说:“你猜对了,此刻我只觉得后悔!”

“后悔?”冯钟脸上也很快地闪过一丝愤怒之情。

“后悔当初没有一箭结果你!”伊信握了握拳,怒视着冯钟,似乎想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再补上一箭。

“哈哈哈,”冯钟听了心中虽然愤恨,可是面上却表现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伊信将军,可惜的是你现在也只有后悔的份了,你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冯钟不会第二次再中你的暗箭了,更何况,你现在可是我帐下的俘虏。”

伊信怔住了,好一阵子才逐渐平复了下来,心中的怒气强压了下去。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不想再把愤怒的心情表露在他面前,这样只会更被对方瞧不起。

“你究竟想怎样处置我?”

伊信脸上霎时又恢复了平静,神情气势也变得不卑不亢,使冯钟大感意外:能在我面前怎么快的将忍辱的心情压了下去,说话还如此锋芒毕露,眼前这个后生也可算是一位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了。

“不想怎么样,我并不想从你嘴里得到些什么。可能你还不知道,匈奴单于的军队已经兵败西迁,从此这儿将再无战事了。”

“你难道不想报那一箭之仇了?”

“我没这么说过呀,你那一箭之仇,我当然不会不报。再说,我现在把你关在这儿,你不能再为匈奴效力,天天在我们的眼皮子下面苟且偷生,难道还不够惩罚你吗?”冯钟此话可谓一针见血,伊信身为一个匈奴的年青将军,今天成为了自己的俘虏,屈辱地活着,这确实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了。

“你们汉人天性就这么残忍吗?”一想起那些战死沙场的兄弟,伊信的脸愤怒得不由变了形。“不错,我是偷袭你了一箭,可那是因为你领兵犯我草原!你也是一个将军,应该明白一个将军的职责。再说,我只是以牙还牙地射了你一箭,你却要了我无数兄弟的性命,你残忍地让他们身首分离,死不瞑目,你真是一个凶残的魔鬼!”伊信有些失控,那是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么多人瞬息就横尸原野,化为了游荡的鬼魂……

冯钟一时竟沉默无语,身为一个带兵的将军,他又何尝不清楚眼看着自己的士兵惨死沙场的那种感受。他千里奔袭、带兵打仗,也是不得已啊!他又何尝不恨战争,正因为是你们匈奴人挑起了战火,所以他恨匈奴人,恨所有犯我大汉边境的人。将心比心,现在看到对方正陷入了痛苦中,自己反倒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欢愉,他清楚:那是一种被扭曲了的欢愉,因此又分明夹杂着一种难言的酸楚之情。

“你刚才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是你不明白的是;所有这些,却不是你我造成的,更不是你我所愿意看到的。要怨,只能怨你当初为什么要投军匈奴,劫掠我大汉的边塞百姓呢……”冯钟不能容忍他对这场战争起因的错误分析,明知对他解释也没用,因之能对他说到这份上,已是很不容易。

早已过了中秋,可是草原的夜晚却并不感到往年的寒凉。伊信躺在监禁要犯的帐篷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的内心里第一次出现了这样一种声音:也许,冯钟的话有一部分是对的,如果当初匈奴不去冒犯汉人,又怎么会有后来的这些战乱,又怎么会有这么许多人去白白送命呢?

就算如此,可他斩杀了自己这么多的兄弟,让我怎么能够忘掉!我该怎么看他?今天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无论怎么说,他都是自己的敌人,疆场上是,现在更是,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哪一晚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间睡着的,只是半夜的一个梦却分外清楚,梦中冒涂来跟自己告别,还清楚地说并不怪他那致命的一箭,惊醒后自己竟然大汗淋漓。冒涂已经魂归西天,是自己亲手要了他的性命,那一箭射出,其实当时没有人比自己更心痛!

猛然翻身坐起,睁眼细看,陪伴自己的还是这个不大的营帐。伊信不由得长叹一声:想自己也曾是匈奴的一员悍将,不想现在沦落至此;难道这下半生,就得禁锢在这军营里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梦竟令自己多睡了足有两个时辰,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伊信将军,你起来了?”一位看管他的汉军士兵进来问他道,“冯将军在外面等着你。”

“冯将军?”伊信心里咯噔一下,掀开帐帘,见正是冯钟站在外面,脱去了军中的戎装,着一身汉服,此刻的冯钟倒像个满腹经纶的饱学儒士。

“是你?”看到他这身装束,伊信晃了一下眼,真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貌似书生的中年汉子,在战场上竟然杀人不眨眼。“今天,你找我又想对我说些什么?”

冯钟淡然一笑,并不理会伊信剑拔弩张的敌对立场。

“我想带你去看看今天这儿的草原和牧民有些什么变化,你来此也有些日子了,我怎能不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呢?”

西域边塞深秋的风景果然不错,农历八月的塞下,风景秀丽,草绿水清,草原上到处都是牛羊撒野的安宁景象。站在这里,似乎他的心情也会变得舒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