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燥热,步出会议厅的参会人员都热汗涔涔。官员们一个个乘轿而去,赵立宏挥手相送,如释重负。
操办这次会务的一名协办过来对他说:“大人,造桥先遣人员训练班的学员等你去讲话。”
赵立宏会心地一笑:“好吧,走。”
离甘肃洋务总局不远处有个彭英甲新办的矿务学堂,一间教室内此刻坐了几十个男青年,他们是赵立宏开办的“造桥工差人员训练班”的学员,正在等待赵立宏前去讲演。周潮中也在其中,这个当年在黄河边撑渡船的小船夫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洋务总局当了一名工差,又被赵立宏亲自点名进了这个训练班。这可不是摆弄一只渡船或羊皮筏子的小技艺,这是学习西方现代科学技术,吸收西方桥梁方面的知识,日后学着跟外国人造桥的大技艺。为此,他刻苦学习,不懂就问,成绩优秀,很得老师赏识。
“呃,小老大,听说你卖掉了渡船”坐在周潮中身边的学员袁涛说,“我见过你那一身的船上功夫,不得了啊,再大的风浪也难不倒你,我还听说你那师妹比你还行……”话还没说完,眼神却早被什么人吸了开去。
说来也巧,顾秀兰手拎着一个竹篮子轻松地走来。她身着一套既凉爽又漂亮的衣裤,俊秀的脸蛋、浑圆的手臂和漂亮的身姿,此刻格外引人注目。
满室的男学员中,此刻却进来了个年轻女子,几十双眼睛同时刷地扫向了她,顾秀兰不免有些心慌,周潮中的脸也变了颜色。这些日子来,自己不能与她朝夕在一起,因此她的言谈笑貌总是不断地闪现在他眼前。
顾秀兰毕竟是在黄河的风浪里闯过来的人,很快镇定下来,快步走到周潮中身边:“师兄,我爸的船就停在附近码头,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来!”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个大纸包。
周潮中红着脸道:“什么东西啊?”
顾秀兰笑道:“我家自己树上摘的枣子。”说着打开了纸包。
周潮中就抓了颗往嘴里送:“这枣子真香,好吃。”
跟周潮中平时很合得来的袁涛馋了:“喂,潮中,你在吃什么?”不请自来地抓了就吃,“嗯,好吃,这枣子真甜。”
大家便都来抓枣子吃,顾秀兰在一旁看着,反而开心得乐呵呵地笑。
周潮中却不乐意了:“呃,你们都手下留情些,还给不给我留一点!被郭老师看见了,挨骂的准是我。”
周潮中这么说,大家才住了手。他说的郭老师是洋务总局的帮办郭永铭,专门去美国学过桥梁工程,是赵立宏特地安排他来给学员上课的。
虽说这教室的窗外有树遮阳,可教室内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周潮中脸上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淌,顾秀兰盯着他直笑:“看你,这点热都受不了,还想去造桥哩。”
袁涛也怕热,不停地摇着手里的扇子,听她这么说,不服气地说:“这鬼天气,又热又闷实在让人受不了,我不也热得身上直冒汗。”
顾秀兰讥笑他道:“你也是个没用的,天气热就不能过,我怎么就能过呢。”
袁涛嬉皮笑脸道:“别强词夺理好不好,难怪孔老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顾秀兰笑着在他肩背上拍了一下:“看你,动不动就咬文嚼字地压人家,我才没强词夺理呢。”
袁涛就用手摸一下被顾秀兰拍打过的肩头,觉得她的手冰凉冰凉的,难道她真不怕热。
这时候,有位男老师领了矿务学堂其他班的学员列队走来,分开坐下,把这里挤得满满的,气氛顿时显得越发活跃,有熟悉的人便相互使眼色或是挥手势打招呼。
“都别说话了,快坐好,赵大人来了。”老师喊道。
大家安静了下来,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门外。周潮中忙向顾秀兰打手势,示意她赶紧离开。顾秀兰却没有离开这儿的意思,走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索性坐了下来,周潮中心里直犯疑:她怎么还不走,想干啥?这时,郭永铭陪着赵立宏走了过来,学员们一齐鼓起了掌。
他俩一前一后地进了教室,郭永铭走到黑板前站定,手扶讲台说:“各位学员,今天我为大家请来了创办我们这个训练班的赵大人……下面就请赵大人给大家讲……”
郭永铭的话音刚落,引发了大家一阵热烈的掌声。
袁涛是第一次见到赵立宏,他原以为赵立宏是个人高马大又威严的人,今天见了面却不想是这般的平常,甚至可以说是其貌不扬,心里不由在说,难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赵立宏?
赵立宏穿着一套普通百姓常穿的布衣掌,用手帕擦一下额头的汗水,站到讲台前,向大家开口道:“各位学员,我知道你们都学得很累,我谢谢大家!……”一句“我谢谢大家”,拉近了他与全体学员的距离。讲话进入了主题后,他就侃侃而谈,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他向大家介绍了兰州黄河铁桥立项的艰难,介绍了造桥项目现今的状况,也展望了工程的未来。
学员们越听越激动,为赵立宏坦诚又大气的讲话所振奋。袁涛抬眼对周潮中低声说:“赵大人说得没错,我们就要在兰州造起一座造福百姓的黄河第一桥!”
周潮中点头道:“就是,那些反对派也太猖狂了。”
“黄河大铁桥是我们甘肃洋务总局早就酝酿要办的大项目之一,洋务运动也好,发展实业也好,成败关键的根本问题是人的训练。”汗湿衣衫的赵立宏提高嗓音说,“所以,我们才下决心办训练班,我们要培养自己的人才。”他扫视了一下大家后继续道,“我们不仅要办你们这个训练班,以后还要办其他的技能人员训练班。我们要做的是一个系统而整体的工程,说造桥吧,现今黄河两岸有数千里之多,而流经了四个省的整条大河却只有几座陈旧的木头桥,根本无力承担黄河两岸的运输。仅有的浮桥也费用极高、劳民伤财。而国外,人家早就造起了一座座的钢铁大桥,省时省力又省钱,国外的先进桥梁技术我们为什么不学呢……”
大家情不自禁地热议了起来,对洋务总局当今要造的这座黄河大铁桥更加刮目相看了,对自己今后所从事的这份工差也有了新的认识。
10月28日,由外商建造兰州黄河铁桥的“承包合同”在兰州正式签订,确定合同正文共有18条,主要对铁桥的主体结构、技术要求、材料转运、工程造价和保固期限等,作了较为全面、系统的说明,对中外各方的责权利也都作了明确的规定。合同一式8份,分别由督、藩、臬、局、道、外务部、泰来洋行和德国驻天津领事馆各执一份文本,以为凭证。
在双方签约的仪式上,中方签字的官员是大清国甘肃洋务总局总办、兰州道彭英甲,外方签字的全权代表是大德国的泰来洋行经理喀佑斯。
兰州黄河铁桥的建桥工程在签约后就正式展开了,承包商喀佑斯于签约当天与彭英甲继续协商了不少前期的细节问题,此后不久就成立了总局属下专门负责该工程的桥梁公局,并在天津、郑州、西安设立了三个材料转运点,遴选了所需官差、要员,前往各点主办运务,并配备了押料和守料、保安人员各4名。此外,还配备了专职司事卢文敏、牛光汉以及招募保安45名,专办守、押材料事宜,同时从留学生中招聘了几名外文翻译和文案人员,驻津点上也配备了押料和保安人员6名。彭英甲极力推荐赵立宏出任桥梁公局主办一职,全权负责建桥工程的一应事务。
急切盼望这一结果的赵立宏接受使命后,就匆匆赶往天津迎接外商派来的建桥工程师。最近几天来赵立宏确实忙得不可开交,现已身为桥梁公局的主办,他必须要时常去天津找喀佑斯商讨各种不断冒出来的工程问题、落实合同的执行进度,还要去郑州、西安处理那儿不断出现的材料运务事宜。天津、郑州、西安和兰州这四处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他常常是白天在路上跑,晚上灯下埋头处理手头的事务,如果坐船的话就在船上睡觉。或者是,到了目的地后,白天与对方商讨工作、处理事务,只要办完了事情,经常摸夜路到下一个目的地去了。只有在天津小住的这些天里,他无法要求洋人跟着自己的工作节奏转,只好陪着喀佑斯和洋工程师聊,真有度日如年之感。这时候的他又哪里知道,现在这点忙,比起后面发生的一切,其实算不得什么,因为在日后,他犹如亲临战场的主将,将要指挥一场艰苦卓绝、永载史册的打造铁桥之战。
几天后,又一件急事摆在了赵立宏的面前,他快步走向了桥梁公局;面对造桥工地用料甚急,洋工程师满宝本多次索催无果的紧迫情况,他此刻心里又何尝不急。工地上,钢梁、铁板条及其他机件材料都急着等用,想到天津德商洋行给他的信函:“彭总办勋鉴:现有造桥所需钢梁等笨重材料一百五十吨,存于天津及各处,急需启运来甘。关于租用运车一节,请求予以协助,愈快愈佳。除饬各运输点商洽代为尽先运输外,拟请彭大人转嘱赵主办,务必设法照办,并希示复荷。专此。顺颂公绥!喀佑斯拜启。”当前,运输的问题真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赵立宏马上想到了工地上连日来那些急切的电话、火急的电报、期求的口信和当面的嘱托:桥料,桥料!急,急需!唉,必须得尽快运送,钢梁和构件都应该尽快运送!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办?怎么办才能办得及时、稳妥、有成效?
心急如焚的赵立宏大步流星来到桥梁公局这座旧式官衔门前,大踏步进门,在长长的走廊里疾行。此刻,这幢两层楼的大门内外、楼内走廊、每一间办公室里都比往日显得人多,其中就有工地上的洋技师。有的鼓着青筋在大声说话,有的用手比划着向对方吼叫,有的胸脯起伏、激动不语地在一旁听着,负责材料供应的工作人员个个都气恼、委屈、疲惫地向对方解释着。
来的这几个洋技师自有其充分的理由指责材料部门办事不力,材料部门的人受了窝囊气,就责骂天津外商公司,或大喊其怨,哀叹材料超大超重、路途太远,争要材料的人又相互抱怨……
此情此景这儿此刻就如同是一个炮火连天、乱了套的前线指挥部。
赵立宏在他们面前短暂地停住,看着、听着,满心窝火。有人认出他来,就找他诉说、评理,当然也有人直面指责。
“赵主办,你说说,是先运锅炉重要还是先运钢梁重要?”
“当然是锅炉重要,没有锅炉你们哪儿也开不了工,有了钢梁又有什么用?”
“没有钢梁开了工又有什么用?”
“我说都重要!少了一件也干不下去?”
“赵主办,你们是怎么搞的,这可是要误大事情的!”
……
赵立宏听着听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满面通红,谁说不重要,都重要!不用你们说,我赵立宏比你们更了解、更清楚。可是,你们知道现今的实际情况吗?知道路远人少货物多的现实情况吗?知道工期到来我心急如焚吗……
他只是在心里面这么说,他不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们说。因为,作为建造黄河第一桥的总指挥,他正在筹划更为完善的运输方案,因此他把满心的委屈、满身的怒火强压了下去。
“就是再难,我也要把所有的材料都给你们搞到这儿来的!”赵立宏话到嘴边说出口的是这样一句话。人们安静了些,“对不起,我请你们大家先都回去!”赵立宏高声地说。“请你们给我点时间,请大家相信我赵立宏,所有的人明天再来。”
打发走了这些火气很旺的人,赵立宏就带领郭永铭、蒋云岗等人赶往了黄河大桥工地。
赵立宏一行人沿河岸查看堆满在工地上的材料,或有工人看守,或则无人问津,赵立宏吩咐郭永铭立即查点,安排人员守护。又带人走进材料库房,仔细地核查了库位和材料缺额。这样一番巡查下来,大家都觉得疲惫不堪,这才转回到了公局去。
洋务总局桥梁公局的房屋略显得陈旧些,门柱、窗栏油漆剥落,不大的会议室里早已都坐满了人。满宝本和有关技术人员,各作业班的班长和材料库房收支文案已经齐齐地聚集在一起,紧急商讨这棘手的材料问题。
“没有更多的时间给我们,我们马上就商讨,然后制定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材料供应计划。”会议召集人赵立宏以无可辩驳的口气说,“哪些材料必须到位,哪些材料不可替代因而必须催甲方按合同要求发过来;已经发过来的这些材料,现在货在天津码头或是在郑州货运点上,或是在西安货运点上;投入运输的大车每次可以运出多少,所有这些数据,今天必须明确。”
今天必须周密计算出所有这些数据,而且,前提是定死了的:在限期内,必须将大部分滞留各处的数万件配件和数十万吨材料安全地运过来。这可是个还没有计算机的时代,郭永铭捧着一个大茶缸连连喝茶,频频摇头说:“赵兄,这事情没法办,除非你是神仙。”
赵立宏目光犀利地盯住他:“郭永铭,你给我听清楚了,再难办的事情也得办,这件事情你非得办好它不可。你和我,都不是神仙,但只要这造桥的使命压在你我身上,今天就是神仙办不了的事情,我们也要办,而且要办好它!”
再难办的事情也得办!这话郭永铭听到过多次,他不吭声了,他深知赵立宏果断和敢作敢为的性格。郭永铭把头埋进大茶缸里只顾喝开水,蓦然想起了夏天的事情,抬头抹嘴,笑道:“赵兄,夏天的事情你还记得不?”
“记得。”赵立宏点头。
郭永铭说:“那阵子也是山穷水尽没路走了,人人都说没法办了,你却说,再难办的事情也得办……”
“你是说分段承包的办法?”赵立宏笑道。
“妙,实在是妙,你指挥的那分段承包法。”郭永铭说。
“你我今天又想到一起了,我就是要说这个事情!”赵立宏笑道,“永铭,你还是有些办法的。”赵立宏已经决定让郭永铭专门对付这件事,这是个既有实际经验又有想法的家伙。
“这点子还不都是你想出来的,”郭永铭说。他怎么会忘记,夏天征办第一批建桥材料时,考虑到办事环节多,奔波时间长,赵立宏就采用了分段承包的办法。当所有的进口桥料抵达天津口岸时,由驻津人员按照泰来洋行提供的到货清单,在口岸码头点收料件,并雇用脚力转运、租存于码头附近。在办妥火车货运手续后,将桥料转运到10公里外的天津火车站,然后凭京奉铁路英国火车货运票据装车西行,由驻津人员亲带护勇押送到北京丰台火车站,倒车卸货。在此期间,需购置一些垫木、苇席和桶装的水泥。再凭法国货票装货于京汉线货运火车南下,并派护勇携带三联发票押运到河南郑州车站,当面点交驻豫的接料人员,取回凭据这才可回天津销差。同样,郑州和西安桥料转运点也各自负责自己的一段路,只是会比天津转运更为复杂和艰难,这是因为民间运力远非火车运输条件可比,许多事尤为难办。
众人听说这段发生在夏天的往事后不由得议论纷纷起来。
“三段分段承包,”赵立宏说,“我们上次的这个办法现在又管用了,当然,这次不一定就只是三段,我们还可以对其中特别紧缺的材料委派专人紧急专运。大家都知道,目前大桥工地上需料甚急,满宝本几次向我告急,我们必须尽量缩短到货时间。因此,分段承包是个好办法,可以最大限度地加快材料的转运,尽快将那些最重要最急的材料和不容易装卸的笨重材料如钢梁等直接运到工地上来。”
“对于一些工程上急需解决的重大问题,是需要当机立断,予以急办的。”满宝本说。
“对,必须急事急办。”坐在对面的洋技师向他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