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前面的山坡向南,地势渐渐抬高,地形也不再那么平坦,被称之为汪安峰的年青军官降低了马速缓辔而行。此时,他似乎忘了刚才的不快,正微微侧身向后,兴致勃勃地对我这个世家公子问道:“这个姑娘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吧,看你刚才那难舍难分的样子,你媳妇肯定很漂亮吧,下次再来秦亭时,我一定要见她一面……”说着他拍了拍马鞍,笑容中抑制不住得意地吟道,“儿女情长非男儿,杀敌报国莫谈家。”
“儿女情长非男儿,杀敌报国莫谈家。”
我回味着他的言辞,对其所描述的军营生活,露出了好奇兼带着向往之情,早已忘掉了长久以来我们秦国的西部边境一直处于不利的战况,甚至觉得平边塞、破西戎,简直是一件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壮举……
汪安峰一勒马缰,放慢了速度,抬脸问我道:“喂,你想心事,想什么呐?”
我轻叹一声后回答道:“我娘从小就鼓励我长大了要冲锋上阵,去前方帮我爹打仗,想不到这一天竟这么快的来到了。”
“你呀,恕我直言,虽说是将门之后,但一看就是个公子哥儿,难道真不怕打仗么?”汪安峰虽还很年青,但到军队的时间已久,早知道自己的这一脚一旦跨进了军营,此后的命运将意味着什么?难道像眼前这么个公子哥儿,真不知出将入相,不光得先有那个命,还得有那个本事才行!你只要去了秦国西北边陲的任一块土地上,可都没少流下过我们秦国将士的血啊……”
“怕!怕什么?”我眉梢一挑,神情间显露出一抹傲气。
“不怕死?”他扬头问道。
“怕死!怕死还跟着你去战场?”还没等他说完,一股勇气涌上了脑门。“我不怕战死在沙场,我怕的是不能立功在缰场!”
“是么?”他怆然地回应道,顿觉自己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面前这个无畏又无知的青年又岂会和他一般明白前方的这个战场?沉默片刻,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谁没个年轻冲动的时候,但只要打过几次血腥的大仗你就会知道:人这一辈子只要能有吃有喝、没病没灾,过上安安稳稳日子就比什么都好。”
汪安峰勒住马,沉默地注视着我,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种不解和怀疑。
暮色渐沉,刚才一直跟随着我们的一大片火烧云也终于暗淡了下来,我们已经来到了我爹的军营。就在汪安峰一马当先,从狭窄的山道转入军营大路时,却被一声呼喝声留住了飞奔的步伐。我俩慌忙拉住马,半晌才转身往后看去,终于认出了喊我们的是谁了,我向着他怯声地叫道:“爹爹。”
他扬起脸盯着我看,我爹顿觉胸膛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希望和安慰,眼里显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偷偷地瞧了他一眼,发觉他的脸色慈爱中又有些深沉莫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迟疑了片刻后,刚想问他我这会儿还跟汪安峰去他军营吗……
他移开了刚才紧盯着我的目光,扫视了一眼汪安峰,平静地说道,“天色已晚,有什么话回营再说。”
“好。”我低头答应,不敢再问什么。
汪安峰催马从我身边驰过,我赶紧后撤,让过我爹及其随行人马,仍默默地跟上了汪安峰。我眺望了一下周围望不到头的军营,此刻只听到一阵阵杂沓清脆的马蹄声,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喧嚣声。
我就这样跟着汪安峰来到了军营,开始了每天紧张而单调的操练和军训生活。不知为什么,在军营的每一天里,我爹没让我少出操,也没让我少参加过诸如刀枪箭弩之类的搏杀和训练,却就是没让我上过一次战场。
我第一次亲临战场是当我来到军营二年之后的事了,也是我爹被封为大将军后的第一次领兵出征。自出关以来,我方行军的步伐十分缓慢,战术上也十分谨慎,沿用了前两次的稳扎稳打原则,一直在寻找与西戎作战的有利时机。可是西戎的主力一直都在和我们迂回,根本不敢和秦军正面接触,因此大军在草原上搜寻了一个多月,取得的战果仅是斩杀了西戎百余人。
前几天,大军退回边境休整,派出大量的小股人马四处察探西戎动静,可是目前从各方面传来的消息来看,西戎王庭的异常安静着实令人诧异,对方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中军大帐内,我爹向各个将士布置好任务后,大家即刻就率兵出发了。我无声地跟在他身后,他当然明白我的想法:我想要出战。可我爹对我哀求的目光就是视而不见转身要出去。
“我来军营是来打仗的,你总让我留守中军大帐,其他将士会怎么看我?”我对着他激愤地喊道。
我爹却不动声色地说:“我为什么不让你出战,你心里应该明白!”
我上前一步与他争辩道:“我来到军营,就是一个做梦都想着杀敌立功的将士,我们全军将士个个都以秦国为重,故而我才求你准我出战,不管你分配我什么任务,我保证不会让你丢脸。”
“给你的任务早就下了,还不回去操练!”
我哪里听得进他的话,与他顶嘴道:“你既不准我参战,那平日在家练练拳脚,保家强身足矣!何苦一再让娘督促孩儿从小研读兵书,修炼武术内功,来军营后又让我马上马下地操练长短兵器做什么?”
“休得放肆,快回营去!”
“今天你如果不批准孩儿的请求,我决不离开你的营帐半步!”
“你这是一意孤行!”
“爹总是不许孩儿参战,不也是一意孤行吗?”
他叹息道:“就算我今天答应你去参战,以你眼下的这点本领,你只怕也很难与敌人周旋多久的。”
“那你就给孩儿一纸军令,如果我败阵了下来,孩儿从此再无同样的请求。”
可能是我执意要参战的决心感动了他,我爹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心里不由自语道:让你留守在这儿,我也是无奈之举,可是这小子还不领情,现在把大道理都搬了出来。如果不派你出去,只怕惹急了你,一旦不尊我将令、偷着出战,到时自己对你是处置也不是,不处置也不是。为了避免自己陷入两难,我今天就斗胆派你出去,安排一个危险小些的任务给你,免得你总是两眼直直地盯着帐外了。
将军终于点头说:“好吧,不让你试一试,恐怕你也不晓得什么叫做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了。冯嘉林听令!本将派你带一队骑兵,晚上出发,任务是:去抓几个敌兵回来。本将告诫你:此次行动必须步步谨慎,切不可跑得太远。”
我喜得一弯腰行了个军礼,说了声“嘉林遵命”,便一溜烟地离开了中军大营。
看到我喜形于色地跑出了帐篷,我爹又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目光从我远离的身影中收回来,低下头继续看着桌子上的军用地图。
第二天,我爹带领的这支军队和西戎大军终于在边陲远处的草原上打了一仗,大秦军队的将士们挥舞着手中长剑和西戎的骑兵厮杀着,战场上尸横遍野、惨声四起,整个草原似乎都被血水染红了一样,秦军伤亡惨重。
打完仗我爹回到中军大帐内坐下,忽然想起了我,对身边的卫士说:“传骑兵校尉冯嘉林来见我!”
旁边的卫士出去了老半天,进来回禀道:“回大将军,冯校尉人还没有回来。”
我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还没有回来!怎么可能,天已经黑了,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爹寻思了一回后说:“你传我的话,派几个人把他们找回来,以免他们跑得太远迷了路。”
卫士领命而去。我爹在大帐内来回踱着,心里暗暗埋怨道:这小子真是不知好歹,我明明在战前下令让你不要乱跑,只在附近抓几个西戎兵就行了,没有也没关系。自己可是再三叮嘱的,现在可好,倒是跑得无影无踪了。若是出了事情,不知道我该多担心,就是向你娘也没办法交代呀,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答应你请战的要求,让你老老实实地守在中军大帐里好了。我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暗自决定:待到你回来后,自己一定要好好约束你,把你带在自己的身边,以免发生意外。
安置好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后,我爹转过头来询问诸将,这两天来可有我的音讯,大家都回答没有,我爹心中不由得暗暗地焦急起来。前后都派出了好几批人马去寻找了,可结果都是白跑一趟,没见多一个人回来。我爹心中十分黯然,儿子这次出征,结果看来是凶多吉少!虽说战场上死人是常有的事情,可是儿子毕竟还太年轻,差两个月才满二十岁呀!若是这次出征,把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那么当初自己真不该让你出战的。没想到,这小子像个断线的风筝,都已经三天了仍杳无音信,一想到这里,我爹不由得深感绝望地叹息着。
那么,这几天我到底又去了哪儿呢?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接受军令的那一刻,我一走出中军大帐,马上拿着父亲的令牌去军中点兵。点完兵,当我率领着这支一千多人的铁骑,漫无目标地跃马在西戎的草原上,太阳已经消失在了西边远处的地平线上了。此刻草原显得如此静寂而荒凉,那种雄浑而悲壮的美,是在秦亭一辈子也见不到的。我仰头看着天空,感觉草原上的星星此刻也特别的美,比秦亭、比任何地方都要美,耳边似乎隐隐传来万马奔腾的声音。
也不知已走了多少路,斗转星移,大家只知道天上的星星上来了,又下去了,此刻的满天星星,再度出现后恐怕又快要下去了。骑兵营中的童稚友走上前对我说:“冯校尉,我们跑了这么远都没有碰到过一个西戎兵,是不是该回去了,我们现在已经离军营很远了。”
我勒马跑向附近的一个高岗上,仰望着四周天空,忽然发现北边不远处隐隐约约地飘起一缕青烟,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心中不由得激动了起来。我下了山冈,童稚友问我回不回营,我一拉缰绳站住说:“现在天都快亮了,我们对这里又不熟,不一定能够顺利地返回军营了。”
另一名将士周士林心急地说:“那怎么办?”
我胸有成竹地说,“不完成军令怎么能回去!”然后扬鞭指着北前方,“我已发现那儿有他们的军队,大家杀敌的机会来了。”我刷的一下拔出佩剑,高举在头上大声喊道,“兄弟们,杀!”我一拍马背率先冲了出去。
草原上的西戎将士一见秦兵从天而降,个个睁大眼睛颤抖着喊道:秦…秦军,秦军!话音还没有落,不少人的脑袋就飞了起来。我们借着军马的冲击惯性,一路俯冲下来非常轻易地把西戎人打得落花流水,杀了他个措手不及。事实上,这儿已是距离秦军军营数百里之远的敌军后方了,我们不期而遇的这支敌军,刚刚与我爹的大秦军队拼杀得元气大伤,因伤亡惨重而奉命来此进行休整的。西戎人认为同样伤亡惨重的秦军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到这儿的,现在秦军却像从天而降一般,打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一千余名骑兵将士军刀所指之处,手起刀落、杀得敌兵哀嚎不绝。统帅这支西戎兵的主将很快就调集起一队西戎士兵,重振士气开始向秦军反扑,这一战杀得血肉横飞、人仰马翻,惨号声四起。在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攻击下,西戎兵顿时一片混乱,西戎士兵或被杀或看到情况不妙而逃走了。我的将士们却个个勇猛无比,猛烈的攻击把西戎兵杀得四散逃窜,敌人的反扑根本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我们所到之处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敌军士兵哀嚎四起,敌军倒地的战旗在血雨腥风中飞舞。
我自己也没想到,今天的我犹如一个战神,手中的宝剑指向哪里,哪里的敌军便血肉横飞、溃不成军。一阵冲杀之后,看着四散溃逃的西戎,我扬着沾满鲜血的宝剑喊道:“弟兄们,撤!”
为了向将军报功,我手下的将士竟在自己的坐骑上挂满了血淋淋的西戎将士头颅,童稚友和周士林的马背上搭着刚抓到的西戎军俘虏,大家在我的一声撤退命令后,这一千余名铁骑兵犹如天兵天将,转瞬间就消失在西戎残存将士的视线外了。
回到我军的中军大帐外,人喊马嘶一片喧嚣。看到我率领的一行人回来后,不少人兴奋地喊:冯校尉回来了,冯校尉回来了!随着喊声四起,满身征尘的我飞步走进了帐内。
我爹看到我进帐的瞬间,脸上不由喜形于色,旋即即板着脸看着我说:“你跑哪去了?几天几夜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还知不知道我大秦的军法?”
我并不答话,回身喊道:“押进来!”
随着我的一声喊叫,两名将士押入了两名西戎军俘虏,众将官包括身为大将军的我爹全都怔住了。
我指着他们说:“这个是西戎军负责后勤的将官,后面那个还是西戎军队的一名将军呢,听说刚从前线回到后方,被我们活捉了过来。”
童稚友从士兵手上拎过一颗人头丢在地上,人头骨碌碌地滚动:“报告大将军,这人是西戎军的一名副将,帐外我们那里还有很多敌军首级有待大将军点验。”
帐内的众将官一时间听傻了眼,这个小子可真行!大将军更是喜笑颜开,几天来一直阴沉着的脸上才有了光彩,不愧是我们冯家的孩子竟然一鸣惊人。汪安峰瞧一眼我脸上此刻得意的神情,满脸的不自在,就在大家热切地谈论着时,他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打了这一漂亮仗后,我在军营转眼又一年过去了,前些日子将军听从汪安峰的建议,上奏秦王后请准在大秦境内招募骑术骁勇和善射的青年充实到军中的骑兵营。
告示发出后,大将军就命我和汪安峰去秦亭走一趟,执行这件公务,令我们亲自监考选拔,务必从中觅得优秀的青年充入军中,并且对他们进行从军前的必要训练,不合格者立即就地换人。
大将军同时批准了我三个月的休假,让我回家与娘团聚。
离开军营后,我与汪安峰一路快行,半个多月后就来到了秦亭城外的一条公路上。我勒马停下,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街市和附近的几户人家。那几户人家,与平常所见的木屋民舍没什么二样,只不过因其屋后临着一条小河,河边栽着一行柳树,显得风景别样。尤其在这四月过半的暮春时节,婀娜多姿的柳条随风摇曳,飘落的柳絮漫天飞舞,更显风情,简直有些诗情画意。
汪安峰下马,无暇顾及身边的美景,便想起了几年之前与我在此地附近的那次对话,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我打断。我伸臂用马鞭指向街后最大的一棵柳树,脱口而出道:“她就住在那棵大柳树旁,过街走不了几步就到了。”
汪安峰顺着我的马鞭看去,沉默不语,足下也未动。
“怎么了?”我放下持鞭的手,转头看向汪安峰,戏谑地说道:“那一年你我从这儿启程时,你不是说下次再来秦亭时,一定要见她一面吗,你不会忘记吧?”
“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奉陪。”汪安峰说后凝眸注视着我。
“我都不敢去了。”我朝汪安峰不耐烦地撇撇嘴,“谁知道现在她还想不想见我?”
汪安峰的目光中带着怀疑与审视,他不明白我自己究竟想去,还是不想去,他似乎感受到我情绪的异常。
他显得有些疲惫地笑着,“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看着我欲言又止的可笑模样,汪安峰皱了皱眉,问道:“咱们在军营一直是好朋友,对不对?”
“你说呢,这还用问!”我嗤笑一声,放下手。
“这就好,”汪安峰脸色凝重地看着我,“既是朋友,那你想说什么,便痛快地说出来,别阴阳怪气的。”
“谁啊?”我装傻,“谁阴阳怪气!”
汪安峰看我良久,忽然淡淡地笑道:“你这会儿不愿去见她也好,咱们往前走吧。”
“喂!”我皱眉,“你不去见她了?”
汪安峰停步,背对着我说,“我只不过是对她好奇,但也还没到非见面不可的地步。可你就不同了,你俩也算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你想见就去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