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峻终于明白,自己的确获救了。而那天在他身受重伤又肩背着王岸章来到这儿时还以为自己这一回必然是难逃一死了,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里,自己竟然奇迹般地被救了……
张峻有着一个颇为显赫的家族,在京城长安,提到张岳昭将军的大名,那知道的人可不会少。作为张家的二公子,幼年时他却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缘故,父母才没有让他继承家族的大业,投身军营,日后成为一个声名显赫的将军。令他父母不可理解的是,他从小就对商旅产业方面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出色的天赋,随着年岁的递增,他逐渐成为了京城内小有名气的实业家。最初,他协助父亲承办军粮、马匹等军用物资,后来又承揽了不少皇宫大院内的修建工程,深得达官贵人们的器重。
这次张峻来凤翔府采购一批宫内所用的上好木材,没想到遇上了盗贼的暗算,竟被毒镖击中,性命垂危。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死过了一次的人,只是没想到,自己在中了暗箭后,却还能大难不死,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看来,这都是祖宗在佛祖面前积下的功德。”
张峻从来不是一个贪生拍死的人,但能活着,总比被歹徒的毒镖打死要好。既然这次自己没死,就有机会向这帮歹徒清算这笔血债。
“啊,你醒了?”
就在张峻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时,一个姑娘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姑娘见张峻睁开了眼,不由得惊奇地喊道。
张峻面对这个正走近自己的姑娘,眼前不由一亮,以前只是在梦幻中才会见到这样清纯妩媚的姑娘,没想到现在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姑娘穿着一件素净的白色碎花长裙,一头乌黑的秀发散在背后,发丝中,横插着一根玉簪。她手中端着一个碗,碗中是刚刚熬好还在冒着热气的汤药。
尽管姑娘的穿着十分简朴,但是身段姣好,风彩照人,正是张峻梦寐以求的那种偶像。姑娘用一双水灵灵眼睛瞧着张峻,神情中透露出对他的关心。
“你是?”张峻不由愕然地问道。
张峻脑中搜索了半天,却没有任何有关这位姑娘的线索。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个姑娘是谁,连自己现在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
“不知为什么,公子那天突然昏倒在我师父的药铺门前,正好被我看到了,所以便将你们拖了进来。你俩真算走运,我师父那几天刚好在这儿,是他救了你们。昨天,他被官府请去不知给京城的哪一位大人看病。天哪!你昏迷了醒来,醒后不久又再次昏迷了过去,足足有七八天了,我以为你都活不了啦,没想到,你竟然自己醒来了。”
“我猜想你们恐怕是遇上凶残的仇敌了,所以会伤得如此重。好在以前我跟师父学过一些,师父走前将伤药都给了我,叮嘱我必须按时给你们换药,可你发烧还没全退……”她看了他一眼。
“我没事,我朋友岸章就麻烦你了。”他睁开眼,对她报以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随即又疲惫地闭上了眼。
秦珥又走到王岸章床边俯下身,灵巧地扯开王岸章的衣服,没有丝毫未婚女子的扭捏,取了些师父交代给她换的药,用小火焙软冷却后,敷上他的伤口。
在不停地忙碌中,秦珥稍不留神,手腕里面滑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漂亮玉镯,小时候戴于腕间的这只玉镯前些年已不再嫌大,如今正好将其戴在自己手腕上。
“是你救了我……”王岸章勉强睁开眼,看见了眼前这位亮丽的女子,不由问道。
“是我师父救了你。”轻柔地擦拭干净他脸上的汗水后,她把止痛丹药放入了他嘴里,嘱咐他服下后,又喂他喝了一些水。
“二公子也伤得很重……”王岸章含糊不清地说道,睁眼想找他。
“别动,当心撕开伤口,你现在还不能乱动。你那位公子的伤,我知道的,我同样会照顾他的。”她喂他喝完开水后,温柔地用手止住了伤者的口,“什么都别说,好好地养伤吧!”
秦珥见伤者的精神尚且不错,决定抓紧时间给他身上的重伤处也换一下药,随即敏捷地拿出了调好的伤药,却不由对王岸章的伤口蹙起了眉:如此大面积的刀伤,伤口又这么深,几乎看得到骨头,不及时换药不行;可给他换药的话,这人会不会疼痛难忍,拼命挣扎撕裂伤口,自己怎么下手才好。
她拿着调好的伤药正对着躺在床上的王岸章发愣时,聪明的张峻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原委,于是咬咬牙挪身艰难地移到了她身边。
“我来帮你吧,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峻自负地一笑,忍住眩晕的感觉,尽管其实自己身上的伤口也早已痛得麻木了。
秦珥闪过一丝疑惑,对张峻的聪明机灵顿有好感。
“你自己的伤也不轻,怎么能帮我呢?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别乱动!”秦珥半跪在地上,压住伤者的大腿后开始给他换药。
张峻却没有听从她的劝告,强忍着伤痛还是待在一旁想伺机帮她。
“哎呀!”当她刚将第一层伤药敷上王岸章伤口上时,药力穿透了王岸章伤口的皮肉,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弹跳了起来,体态轻盈的秦珥霎时就被狠狠地向外一推,幸好一旁的张峻用自己颀长的身子护住了她。
她拿着药,回头看了张峻一眼,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你继续给他换药吧,我能忍住。”方才她整个人就在自己怀里,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却令自己心跳加快,忘记了伤痛。他这次用手帮她压住了王岸章。
她抓紧时间,不顾王岸章的哀嚎声,一处一处地为他换着药。不知是痛昏了过去,还是止痛药发挥了效果,好在之后王岸章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秦珥在王岸章最后一处伤口上敷上了伤药,回头正想让张峻快回床去躺着,却被他与自己越靠越近的姿态惹笑了。原来他刚才为了帮自己压住王岸章,一用力撕痛了伤口,身不由己地往自己身上靠了。她轻轻地推开了他,“你同伴总算有救了。”她欣慰地说。
“你的意思是,这一回他肯定不会死了?”张峻急忙问道。
“是的,你放心。”秦珥十分肯定地对他说。心想如今这样的世道里实在很难看到像他们那样肝胆相照的朋友了。
“谢谢你!”他两眼发光地看着她,整个人却突然瘫坐在地上,再没有力气起身。
“我扶你过去,你现在不能起床!”秦珥用力扶住他走向卧榻。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庆幸:自己和王岸章都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劫,如今终于可以放心了!
“好,该换你了。”她先扳过他的手腕搭脉,却被他那心律不齐的异常脉象所震惊:他怎么还有力气背着别人来求医?自己早就该趴到地上动弹不了啦!
“你还有精神说话?”她蹙着眉问道。
“我觉得浑身火一样在烧,我快不行了。”他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但意识却愈来愈不听自己指挥。
“你已经发了三天烧,而且现在仍没退。”从他手臂上不断渗出的血痕中,她发现他的伤口至今仍令人担忧,这个年青人的伤可不比另一个轻啊!
“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从被砍伤的那一刻起,我以为自己这一下完了。”他轻咳了两声,不知道伤口因刚才自己的一意孤行已经再度迸出血来了。
一身名贵的衣装是他们遭遇盗贼的原因吧,秦珥心中暗忖着。虽说这一地区的盗贼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绝迹过,但盗贼打劫的目标总是那些贪官富商,而且盗贼们大都是掠走你的钱财,很少会要你性命的。眼前的这两个人差点都搭上了命,这可是过去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
“别再说话了!”秦珥擦拭他脸上的汗渍,拿来药为他处理伤口,他却抓住了她的手不肯松开。
“我会不会死啊!我怕睡熟后再也醒不来了。”可能是连日来高烧不退的缘故,张峻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惊恐。
秦珥的一只手刚才被他抓住了,她只好用另一只手给他换药,因为不方便,她不得不将身子俯得特别低。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张峻只要两手一揽,就能轻易地将她抱入自己怀中。可能是秦珥在他身边,精神放松了下来,发烧未退的他此刻竟又昏睡了过去。
“秦珥,你这么大白天与他打情骂俏连房门都不用关了吗?”苗慧芳推门进来,当时看到了这副场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醋劲上来了。
“你没看到病人一直在发烧吗!师父不是教我们要将病人当作孩子哄嘛?”秦珥抽回自己的手,皱着眉将调好的药敷上了他的伤口。
“一个只剩一口气就要一命呜呼的大男人,居然还有力气抱着你,你将他当老公得啦!”苗慧芳狡黠的一笑,站在她身后讥讽道。
“他的伤口还未见有明显的起色,现在因为过分劳累人又连续高烧不退,我为了让他能配合我好好疗伤,除了将他当孩子哄外,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呢!”秦珥将陷入昏睡的张峻挪开后,麻利地解开他的衣服。
“你别治好了病人却赔上了自己,我看你眼中的这个孩子早就对你垂涎三尺啦!”苗慧芳来到她对面,惊诧地看着秦珥脸上的不安表情。
“师姐,”秦珥看着手上已快见罐底的伤药,无奈地对她说道。“你现在有空的话,麻烦你帮我再配制一罐,药单子就在药房桌上。”
“啊呀!药要糊了。”苗慧芳看着秦珥麻利地将面前这个男人的上衣脱下后,又马上给他敷上新配制的伤药,却忘掉了自己在药房的炉子上正熬药哩。
当她忙着将最后一些药敷上他伤口,外面用纱布包扎干净,然后又将一条柔软的被子罩上了他的身子后,回过头来发现师姐早已离开了这儿。
秦珥沉思了一会,正打算起身去给他熬一些退烧药时,他却突然说道:“秦珥,是佛祖让你来救我的吧!佛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你不要离开我。”没有疑问,肯定是他在说着梦话。
“你真糟糕,连睡觉也不老实。”她轻声叹道,走上前去重新为他盖好了被子。
“我永远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张峻仍在说着梦话,灼热的体温直烫她的手。
“秦珥,我要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她拿手帕擦拭他额上的汗,也没理会他语无伦次的梦话。
“秦珥。”张峻低唤道。
“嘘,好好在这儿养伤吧,我去帮你熬药。”秦珥的手轻轻地从他脸上划过,迅速压下自己飞速的心跳。她对自己说:病人在发着高烧时,难免会产生各种荒唐的幻觉,所以才说了这些梦话……
又一个星期后,在她的精心护理下,张峻的烧终于全退了。早晨,张峻勉强下了床,起身来到屋后的林子前。见秦珥的身影凸现在早晨若隐若现的朦胧雾气间,她着一身淡装站在草地上,出神地仰望着远方,那缥缈的身姿仿佛即将随风升去……
只站了一会儿工夫,张峻感到脚下发飘,浑身发软,只好重又挪进屋来,老实地躺倒在了床上。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来,公子,快将这碗汤药给喝了。”秦珥照例每天按时给他服药,此刻她手上拿着快凉下来的药,来到床前轻声对张峻说道。
“好…我喝…”张峻故意不肯起身,任随她将自己从床上揽在怀中,一口口喂着他将那碗汤药喝完。张峻吮吸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香,早已陶醉在一种莫名的遐想中。
“公子,你肚子饿了吧?等着,我去给你熬点粥喝。”秦珥喂完药后将张峻安顿好,微笑着走出了房间。
“秦珥,你别走…”张峻没能拉住她,摇摇头自语道:“佛祖保佑,有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姑娘照顾,简直是劫后艳遇……”
张峻越想越欣慰,嘴角得意地一撇,“有她为我俩疗伤,就先养好了身体再说。这帮盗贼,我总有一天会来收拾你们的!”
“哎呀,我怎么浑身上下还这么疼啊?”张峻开始打量起自己的身体,怎么说将来都要有一副好的身子才能报仇,像现在这样弱不禁风哪能行。
张峻此刻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只套着一件白色长袍,除了这件袍子,现在全身上下竟然都赤裸着。他终于明白,前些日子里,为了治疗方便,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实在难为她了,张峻对她心存着一分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
时间过得飞快,张峻已记不清又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俩的伤正在慢慢地痊愈,身子也恢复得很快。现在,他时常有事没事地缠着秦珥聊天,时常将自己装成得了“失忆症”似的,连一些最常识的事都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糊涂了,以此逗她开心,缠住她找乐子玩。这天,他又与她聊上了,向她问这问那的问个没完,左问右问可似乎越问越糊涂了。
“公子,你的病是不是还没有好?怎么犯糊涂了,竟然连什么都不记得,今年是唐懿宗咸通十二年……”她盯着张峻吃惊地说。
想起当今朝廷里的诸多怪事,张峻眼睛变得深沉了起来。自从懿宗继位后,谁不知道他成天骄奢无度,淫乐不改,只知道一味地游玩饮宴。一个名叫李可及的小小乐师,却因为奏乐而讨得了皇帝的欢心,懿宗竟将他也升为了将军,大臣刘蜕上奏谏阻,却被他黜为了华阴的县令。
如今,朝廷内部宦官专权,地方藩镇又连年争战不断,相互倾轧,政局早已动荡不安了。眼看大唐王朝已是千疮百孔,凋敝不堪,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官逼民反。如今各路反叛力量先后揭竿而起,前些年袭甫已在浙东造反,后来又有庞勋为首的戍兵在桂林造反……
张峻不愿再往下想了,他忽然关心地问道:“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怎么就只见你们师姐妹在一起,你说你师父去京城给人看病了,那你父亲怎么也不来看你呀?”
“我从小就跟着师父四处行医,我父亲长什么样我现在也没多少印象了,我其实是师父将我养大的。”秦珥怀着对师父的深情,对张峻感慨地说,“我师父是个笃信佛教的僧人,听他说当年还亲随大法师迎奉过佛指舍利哩……”
“这样说的话,你师父是有幸参加过第五次迎奉佛指舍利吧!那次迎奉佛指舍利的盛典,不是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吗?那凤翔城内的法门寺,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既然出生在当今这个朝代,下一次佛指舍利的迎奉大典,我一定要再来这儿,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去迎拜吧!”
张峻作为佛教的忠实信徒,作为他们这样一个显赫家族的子孙,对佛指舍利当然不会不了解。他清楚地知道,历史上,已经有过五次迎奉佛指舍利的大典,每一次皇帝亲自主持的迎奉大典和整个过程,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每次迎奉前,朝廷内外准会发生一些大事,譬如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又譬如武则天的当年登基。他心里隐隐地感觉到:每一次的迎奉佛指舍利,皇帝之所以如此重视、如此虔诚,当然是为了祈求佛祖在天之灵,护佑唐朝千世万世的鸿运。
想我大唐皇朝如此笃信佛教,因此每一代皇帝都深信,只要佛指舍利安然无恙,只要本朝真心供奉佛指舍利,那么本朝的气运,便会被佛祖的在天之灵所庇佑。在佛祖的庇佑下,我们这个朝代就算是发生了天大的事,都不会有什么过不了的坎。
“如今社会动荡,听父亲说唐懿宗又是个昏庸无能的国君,所以搞得朝廷内眼下是宦官当道,危机四伏。难道说,当今的朝廷也已危在旦夕,有人要趁机作乱?那是不是得再请求佛祖……”
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大脑思维重新活跃的张峻不断地分析着自己掌握的各种信息,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着,在一旁的秦珥看来,眼前这位病人本来刚刚有些清醒的大脑,现在怎么又像是犯病时一样,令她感到一片茫然。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秦珥推了推他,急声道。
“啊……我没事,没事。”张峻使劲地摇了摇头,想要将脑中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统统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