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生美文:花儿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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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父辈的梦幻

我依稀记得年少时许多个夏日的傍晚,父亲都会在忙完一天的活计后,爬到平房上去,旁若无人地吹起他心爱的口琴。都是很老的曲子,他却吹得极其地认真,就像周围正有许多忠实的听众,在侧耳聆听。那是他一个人的演奏会,我与弟弟们在院子里笑闹着,时不时就学鬼,将彼此吓得尖叫声声;而父亲忧伤的曲子,就在这一阵阵袭来的声浪里,脆弱得像海草一样,倏地被淹没了。直到我们玩累了,在凉席上鼾声渐起,那曲子才重新像一湾浅浅的小溪,随了清凉的小风,缓缓漫溢过来,直至将我们的梦,浸湿了。

那是我见过的,最真实温柔的父亲。日间他的暴躁和冷淡,在那一刻,如阳光下的冰雪,即刻消融。母亲的唠叨、孩子的任性、劳作的艰辛、生活的琐碎、世事的繁杂,全在那动人的曲声里,暂时地隐退。他只是一个活得散淡自由的诗人,或是歌者,俗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那时的我,并不了解父亲,只是觉得他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孤僻,爬到平房上吹口琴的目的,也不过是像母亲说的那样,逃避饭后的家务。所以常常奉母亲的命令,将他的琴声打断,或者干脆爬上平房去,将他那片静谧的小天地,吵个天翻地覆。他偶尔会呵斥我几句,但更多的时候,则是将琴声戛然止住,而后叹口气,起身下楼。

那把口琴,到现在,早已不知被弟弟扔到了何处,但我记得那曾是父亲的宝贝,我们兄妹几个谁碰了,他都会大发一顿脾气,甚至我偶尔尝试着吹几下,他都像有洁癖似的,用毛巾擦了又擦。那是他与母亲一次吵架,出走到姑姑所在的武汉,带回来的礼物。一起带回的,还有一本厚厚的歌词本。记得封面上是一个妖冶的女郎,但里面的歌,却都是那个年代的经典。父亲读书的时候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这样的艺术细胞,等我们相继出世后,便只剩了一个残留的尾巴。而且就是这样一点,也因为我们渐渐地长大,学费日渐地高涨,到最后,淡到只剩了这把口琴。

我16岁那年,父亲吹奏乐器的爱好彻底结束。那时我晚上需要安心学习,而且有轻微的神经衰弱,任何的声响到了我这里,都变成了让人头疼的噪音。母亲说过一次之后,父亲便忍痛割爱,不再吹奏。电视,当然更影响我的学习,他就是在那时,开始与村子里其他农民们一样,坐在村口听人神侃。他永远都只是个听众,一个漫不经心的听众,看不出有多少的喜乐,只是随了别人笑,或是蹙眉。那个在静寂的暗夜里,本应卸去日间伪装的男人,却是用外人的言谈,给自己罩上了更深的外衣。

那时我曾经偷偷看过父亲忘了上锁的抽屉,里面竟是有一本厚厚的日记,记录了许多琐碎的事情;最后一个日期,大约是我十岁那年的春天,不知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父亲的日记,寂然结束。是母亲的争吵?因为我记得最后一篇,是写母亲与奶奶的纠纷的,父亲的立场,当然是站在奶奶一边的。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孝子,所以为了平息婆媳之间的战争,他宁肯将这夜间心灵的抚慰,就此打住。

再后来,父亲也曾努力培养过别的一些喜好,譬如编漂亮的草篮,看我和弟弟买来的小说,或是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联播,但这样的爱好,始终都无法逃离世俗生活的冲击。日益加大的经济压力,让他最终丢掉了一切,只留下那个日复一日劳作挣钱的躯壳。而这样一个奔波劳碌的男人,便构成了我对他大半生所有的记忆。那些与灵魂相关的瞬间,则不过是他历经的岁月里,一些极轻易便被人忽略掉的呓语罢了。

如今的父亲,想看电视,却很少能够找到他喜欢的节目;想要读书,却不过是几行,便眼睛酸痛;想要吹奏乐曲,牙齿都已经落光;想要出去遛鸟,却常常刚走出家门,就在车水马龙里丢失了方向。他就这样在时光里,老成一个真正孤僻无助的男人,老到连与自己的孩子交流的能力,都不再有。

而我们的父亲,亦是这样,在疼痛的挣扎里将所有的梦幻与喜好,依依不舍又义无反顾地,交付于俗世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