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尽管不如长安城来得有气势,但也颇为繁华热闹,再加上国色天香的牡丹,更是为这洛阳城增添了一笔动人的色彩。
贞元十二年三月,兵部尚书董晋出任东都留守。韩愈因人推荐,结识了董晋。对于韩愈的才气,董晋很是欣赏。二人谈诗论文,倒也颇为投契。
这年七月,宣武军节度使李万荣病死。董晋改授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韩愈受董晋辟举,出任汴州观察推官,掌管刑狱。
满腹经纶、非民倒悬的政治理想,终于有了可以用武之地,韩愈的心振奋了,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希望。
然而,就在董晋收贤纳士、准备赴汴州时,军探传来消息,原宣武军节度使李万荣的部将邓惟恭,趁万荣新丧,群龙无首,总揽兵权,企图趁机作乱,争霸一方。
此时汴州人心浮动,局势不稳。
董晋万万没想到,自己刚被授命就要处理如此棘手的局势,如何应付呢?他紧蹙着眉头,思考着。
几个谋士立在一旁,看着董晋踱来踱去。
“大人,”韩愈开口道,“依我之见,这汴州局势混乱,邓惟恭尽管已掌握兵权,但他的地位并没有确立。大人不如迅速入汴,令他措手不及。”
“你的意思是……?”
“大人,邓惟恭毕竟未经朝廷授命,名不正,言不顺,不得民心。大人若能及时赶到,使他来不及起兵叛乱,民心所向,定然能挫败其阴谋。”韩愈继续道。
“嗯……,”董晋沉吟着,“好,就听你一言。回去准备一下,明晨出发。”
第二日,天色微明,几骑快马从洛阳城飞奔而出,一路东去。右首之人,须发冉冉,随风飘飞,两眼炯炯有神,口方鼻直,英气逼人,那正是韩愈。
受命于危急之中,赶赴那未卜之地,但他很振奋,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担忧。大丈夫应当有所作为,明知是赴汤蹈火,也应在所不辞。
快马加鞭,几个人连夜赶路,终于在转天晌午时赶到汴州。
进得城门,但见街上行人神色平静,店铺茶肆喧声阵阵,没有一点叛乱兵变的痕迹。
董晋长出了几口气:“看来,我们来得还不迟。”
马不停歇,他们来到汴州府。
一随从上前对府前的差役道:“去禀告你们大人,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董大人到。”
“是。”那差役见这几人来者不善,慌忙跑到里面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几个人从府里快步走出。人还没出来,为首的一人就开口道:
“不知董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说着,人已走出门来。
只见他,身高六尺有余,膀阔腰圆,浓眉大眼,络腮胡须。“董大人远道而来,也不通知属下一声,也好让惟恭做好迎候的准备。”他继续说道。
“董晋个人之事,不好惊搅百姓。”董晋笑道,“想来你就是万荣的爱将邓惟恭邓将军了。”
“正是在下。”邓惟恭满脸堆笑,但仔细看去,会发现时不时流露出的一丝愠怒与凶气。
董晋自然明白,在邓惟恭的一脸谄媚的笑容之后,隐藏着对自己提前赶到令他措手不及的恼怒。但官场之人,表面上的文章谁也不会比别人逊色。
“瞧我,只顾与大人寒暄了。竟忘了请大人入府了,该死该死。”邓惟恭继续道。
“邓将军请。”董晋道。
“卑职不敢,还是董大人先请。”……
就此,董晋以果敢迅速的行动挫败了邓惟恭意图叛乱的阴谋,汴州的局势安定下来。韩愈因为随同入汴有功,试授秘书省校书郎,但实际上,这一职位对韩愈来说,不过是个虚衔罢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
八月份,德宗又授命原汝州刺史陆长源为汴州行军司马,协助董晋处理军务;之后又派左司郎中杨凝担任观察判官、殿中侍御史杜伦、孟叔度分别担任节度判官、营田判官,共同辅佐董晋治理汴州。至此,汴州的局势终于安定下来。
局势一稳,韩愈就派人去宣城将妻子卢氏、侄儿老成、乳母李氏……一家人接至汴州。几载离别,亲人重逢。各人心中感慨万千。
“四叔。”老成仍像个孩子,扑在韩愈怀里,又笑又跳。
乳母李氏高兴地抹着眼泪,妻子卢氏脉脉无语,一家人沉浸在相聚的喜悦之中。
从此,韩愈一方面辅佐董晋处理刑狱方面的事务,悉心尽力;另一方面习读古人诗文,尤其喜读李白、杜甫的诗句,日子过得倒也悠闲自在。
一日,韩愈正在书房读书。一仆役来报,说有一姓孟的相公求见。
“孟?”韩愈心道,“是孟叔度吧。”
“快快有请,”韩愈吩咐。
换得衣裳,韩愈快步走向客厅。一个清瘦的身影跃入他的眼帘,略显苍老的面容,一双不大但却有神的双眼。
韩愈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东野兄,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入仕的风。”孟郊笑呵呵地走过来,拉住韩愈的双手,“退之老弟,这些日子可好?”
“苟且度日罢了,”韩愈由最初的惊异变为了满心的喜悦。“东野兄,今天我们可一定要好好喝上几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位老友都微微有了些醉意。
“东野兄,当年我们一起在长安应试时,虽然每日艰难度日,但对以后的日子充满希望。可现在,我登进士第六年了,还只是个幕府属僚,空有满腔大志却无处施展……”
“千里马难求,伯乐更难求啊。”孟郊也是一肚子的感慨。“我年少时隐居嵩山,与清风白云作伴,宁静淡泊,日子过得倒也舒心。一旦出世,应考多年不中,屡受打击。”
“不提这些了,”韩愈醉态可掬,“我还没恭贺东野兄金榜高中呢,认罚一杯。”一仰头,一杯酒进肚。
“惭愧,惭愧。行将老矣,登这进士科实在惭愧呀。眼下求仕无门,只好来投奔行军司马陆长源,他也是我的故友。”
“东野兄宝刀未老,何出此言。来,来,来,喝酒,喝酒。”韩愈笑道。
“退之,我给你推荐一人吧。此人颇有才气,值得一交。而又素仰你大名,愿从你习文。”孟郊道。
“东野兄所言何人?”
“姓张名籍字文昌,长你一岁。你若愿与之相识,我这就修书一封与他。”
“东野兄所荐之人,我哪有不愿与之结识之理?只是韩愈我有些被东野兄高抬了。”韩愈笑道。
“来人哪。笔墨侍候。”韩愈一边吩咐下人,继续与孟郊说道,“东野兄,小弟又可欣赏一下你的墨宝了。”
“过奖,过奖,”孟郊道,“你老弟的书法也不错嘛。”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没过多久,张籍果然从和州赶来,随韩愈学习古文。在这之前,李翱从徐州来与韩愈结交,并从之读书学文。有了这一班志趣相投的朋友在一起谈诗论文,日子似乎过得格外快。转眼间,已是贞元十四年春天。
触怒权臣,被贬阳山
贞元十九年,韩愈不知何故被解职。尽管有弟子上门求教,可每日赋闲在家,韩愈忧心忡忡。
当时德宗宠信李实,三月二十四日官拜京兆尹,有“许人荐引,不次拜官”的大权。于是有朋友给韩愈出主意,去结交李实,求李实为韩愈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求仕心切,韩愈于四月份修书一封,自称“前守博士”,称颂李实“赤心事上”、“忧国如家”,又说什么“今年已不来雨者,百有余日,种不入土,野无青草,而盗贼不敢起,谷价不敢贵,非阁下条理镇服,布宣天子之威德,其何能及此”。
李实读此信后大悦,不久果然在皇上面前说了韩愈几句好话,果不其然,韩愈得以官复原职。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而这一年,京畿附近的雨比黄金还珍贵,从一入春,就滴雨未落,一眨眼,三个多月过去了,土地干旱得裂开一道道缝隙,在炎炎的烈日下,几乎都要冒出烟来。
京城和附近几县的百姓眼巴巴地企盼天降大雨,滋润一下干裂的土地。然而天不遂人愿,时进七月,旱情丝毫没有减轻。
为减少京城的压力,德宗下诏暂停办吏部铨选与礼部贡举。诏命发出,韩愈认为此举大不妥当,一日入朝,上奏皇上道:
“今年虽旱,去岁却是丰收,一般店家必有储蓄,举人都带着费用,以有易无,并无弊害。如果停办举选,一来引起人心惊慌,二来使士人失业。”
翰林待诏王叔文出列奏道:
“启奏陛下,今年春夏大旱,京畿附近旱情严重,长安百姓衣食尚不足,如何供应得起千万人衣食。诏命不可改。”
“嗯。”德宗沉吟了一会儿,道:
“灾情严重,吏部铨选与礼部贡举暂停举办,此事就不再议了。众位爱卿若没有事要奏,今天就退朝吧。”
出得朝来,韩愈一人走着,心里还想着今年的旱情,天旱得厉害,寸草不生,百姓何以为食呢?想到这儿,他长叹了口气。
就在韩愈潜心教书、从事儒家学说的宣传时,噩耗传来,远在宣城的侄儿老成因病而死,时年三十。
听得噩耗,韩愈欲哭无泪。自从汴州叔侄相聚一场,二人已有六年未曾相见。这些日子他还总想着一旦有机会就回宣城去探望侄儿,不料心愿未成,老成已英年而逝。
儿时两个人在一起嬉戏、读书时的情景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味;冥然静坐,耳旁忽然传来那熟悉的喊声:“四叔!”他循声看去,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不知不觉中,泪水已悄悄地爬上了他的脸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在痛失侄儿的伤痛中,韩愈含泪写了《祭十二郎文》,以寄哀思。
世事难料,韩愈还未从丧失侄儿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幸运女神却悄悄地降临了。
由于御史中丞李汶大力向皇上推荐,韩愈与柳宗元、刘禹锡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官阶正八品上,权利责任都不小,负责纠举百官,巡按州县,视察讼案和整肃朝仪。
柳宗元一向有“行仁义裨教化”的信念,自蓝田县调回京师任监察御史里行后,王叔文、韦执谊等人全力拉拢,又说了不少迎合他理想抱负的慷慨之言,因此,回京后不久他加入了王韦集团。
对此,韩愈很不以为然。
几次与柳宗元、刘禹锡(也是王韦集团之人)谈及国事,他都毫不忌讳地痛骂王叔文是“乘时偷国柄”的小人,弄得柳宗元、刘禹锡二人很是尴尬,心里颇为不满。
但三人毕竟是同僚,而且彼此在当时的文坛都有一定的地位,惺惺相惜,彼此以文章相赏,所以尽管政治立场不同,但三个人的交情甚厚。在商讨国事的闲暇,谈谈诗文,倒也不失乐趣。
然而柳宗元、刘禹锡毕竟不是工于心计的人,在与王叔文交谈中无意中谈及韩愈对王韦集团的痛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王叔文表面上笑脸不变,可暗地里却恨上了韩愈。想到自己以前几次欲结纳于他,却遭他拒绝,如今又在同僚中讥骂自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不禁恼羞成怒。而且这韩愈性格耿直,不肯变通,他日定当成为自己成事的一块绊脚石,于是暗下决心,一有机会就将之除去。
就在王叔文寻找机会时,一件事情的发生加深了他的心头之虑。
京兆尹李实刚愎自用,横征暴敛。为迎合德宗,明明天旱甚重,百姓颗粒无收,忍饥度日,他却信口雌黄,道什么“今岁虽旱,而禾苗甚美”,因此,赋税照收不误。
听说李实的奏报后,韩愈心中大惑,这春夏两季滴雨未落,禾苗能生长已是不错,何以竟能甚美。于是,一日他骑马悄悄出城,来到郊外。
此时已是隆冬时节,庄稼地里一片荒芜。不同于往年的是,地里没有一根干枯的秸杆,而是光秃秃的,裸露着干硬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