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北部有条河叫葫芦河,葫芦河从西北入境,贯穿上郡全境,由东南出境而入洛川。黄龙山雄踞于上郡之北,崇山峻岭,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葫芦河,葫芦河就在崇山峻岭间流过。黑水寺,建在濒临葫芦河的半山腰间。
原野上,树上枝头已泛出细嫩的绿叶,在微风中左右摇晃;不知名的野花,在潮湿的草丛中开始探出头来;耕地里,到处可闻到一股潮湿的、发酵的气息,无数的嫩芽从泥土里钻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大道上,一辆篷车不紧不慢地行走着。
大病初愈的房玄龄坐在车中,夫人卢绛儿坐在他的身边。房玄龄掀开车帘,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叹地说:“春天真好!”
卢绛儿看着房玄龄的脸,面露喜色地说:“相公的气色好多了。”“是吗?”房玄龄拉过妻子的手,两眼充满了感激之情,“多亏你的照顾,我已经是再世为人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卢绛儿道,“相公只管安心等待,韬光养晦,静候天时,总会有一天,太阳会照到你的头上来。”
房玄龄听罢妻子的安慰之词,哈哈地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林中的小鸟。
篷车沿着葫芦河逆流而上,过了直罗镇,再行半个时辰,黑水寺已遥遥在望。
车子缓缓停下,房玄龄夫妻二人下车,相互搀扶着拾级而上。黑水寺中的童儿本与房玄龄相熟,见他远远行来,忙进内禀报师傅。
孤悬法师闻房玄龄夫妻二人到来,连忙迎出寺门,微笑着说:“早上喜鹊叫,知有贵客到,原来是房施主到了。”说罢,将房玄龄夫妻二人迎进寺,直接引至后院厢房之中,命童儿看茶。
孤悬法师看看房玄龄的脸色,点点头道:“房施主大病初愈,气色完好如昔,似乎还更有精神了。”
“多谢法师所开的药方。”房玄龄道。
“话不能这么说,”孤悬法师否认道,“老衲所开之药,只能固本培元,治不好你的病,你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心病还须心药治,解铃还需系铃人,“卢绛儿道,“这也是法师所开之良药呀!”
“那药引子可就是夫人你了?”孤悬法师笑着说。
“何止是药引!”房玄龄感激地说,“若非夫人耐心地劝导和悉心地照料,恐怕我早已埋骨九泉了。”
“相公何必如此说?”卢绛儿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彿乱其行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孤悬法师赞许地说:“知夫莫若妻,夫人果然高见。”
房玄龄看看卢绛儿,再看看孤悬法师,脸上挂满了笑容。
卢绛儿道:“法师,相公病重之时,我曾许愿,若相公病好,妾身定当到黑水寺还愿。今天,妾身是来还愿的,你们慢慢聊,妾身到佛堂还愿去了。”说罢起身出了厢房,向佛堂走去,房小儒提着装有香烛的提篮,跟了上去。
孤悬法师待卢绛儿出门之后,关心地问房玄龄:“夫人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房玄龄将卢绛儿雪夜剜目的经过说了一遍,孤悬法师嗟叹地说:“好一个贞烈女子!今后你飞黄腾达之时,可要善待她啊!”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房玄龄叹了一声,“飞黄腾达,何时是个头啊!”
孤悬法师道:“施主乃饱学之士,博古通今,定知大乱之后,必有大治的道理。想必这尘世间之事,施主比老衲看得更清楚。”
“隋文帝渡江灭陈而一统天下,谁知太平景象只是昙花一现,在下早就料到,隋朝的天下不会长久,亡国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房玄龄分析道,“当今皇上乃弑君弑父而篡位的暴君。如今,各地反隋势力逐渐高涨,群雄割据的局面即将形成。”
孤悬法师道:“施主既将时局看得如此透彻,又何必急在一时?不如在此静候时局之变化,若遇明主,即可投之,你说如何?”
“嗯!”房玄龄赞许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说,“明主又在哪里?”
孤悬法师忽然问道:“施主去过叔虞祠吗?”
“叔虞祠?”房玄龄反问道,“就是晋祠吧?做隰城县尉时,曾去过一次。怎么问这个?”
“对,叔虞祠也就是晋祠,”孤悬法师悄悄地说,“听说前不久,唐国公李渊去叔虞祠祭祀,其妻窦夫人在祠中许了愿。”
房玄龄好奇地问:“许的什么愿?”
孤悬法师道:“听说她放了一笔钱在祠中,说日后要将叔虞祠作为皇祠来祭。”
房玄龄低头不语,心里思索起来。
说到叔虞祠,就有一个“桐叶封地”的故事。原来,晋国的开国始祖是唐叔虞,字子于,是周武王的幼子,周成王的弟弟,姓姬。据传,少年时的周成王,同弟弟叔虞一起玩游戏,他把一枚桐树叶交给叔虞说:“这块地方封给你。”
时为辅政大臣的周公旦在一旁正好听得此言,接口说道:“天子无戏言,既然说了要封给兄弟封地,就得要封给他土地。”于是,周成王便将以太原为中心的古唐国封给了叔虞,因此叔虞就以唐为姓,故又被称为唐叔虞。因为这里有晋水,后来又改称为晋国,但太原的晋祠中,一直贡奉着唐国开创者叔虞的神像,人称唐叔虞祠。李渊被封到太原,这里本是唐国故地,李渊又被封为唐国公,正欲借此地恢复唐国昔日的辉煌。因而,李渊的夫人窦氏留钱留话,其意就不言而喻了。
房玄龄想到这里,说道:“炀帝之暴政已激起民变,反隋之义军风起云涌,此起彼落,欲取而代之者,又何止李姓一家?”
正在他们僧俗二人说得起劲的时候,忽然从门外闪入一人,悄声问道:“何人在此妖言惑众,诽谤朝廷?”
房玄龄闻言,惊出一身冷汗,猛然回头,只见一名年方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就站在身后,他头扎一条白色儒生巾,身穿一件素绢长袍,腰插一柄竹折扇,潇潇洒洒,儒雅翩翩,一副英俊敏捷的富家公子相。
“如晦,不得胡闹。”孤悬法师指着房玄龄,对刚进来的年轻人道,“这就是我常对你说的房乔先生。”
“久仰!久仰!”杜如晦听说眼前之人就是慕名已久的房玄龄,双手一揖道:“小可姓杜,名如晦,常闻从叔谈起,房乔先生乃时之俊杰,心仪已久,今日能在此邂逅,真乃三生有幸。”
房玄龄忙起身还礼。
孤悬法师向房玄龄介绍说:“这是老衲俗家侄儿,年前入吏部诠选,补了滏阳县尉,赴任之前,特来本寺探视老衲。老衲常在他面前提起房先生。他也一直想结识房先生,只是无缘,今日在本寺相会,二位正可聊聊,老衲这就去给你们安排斋饭。”
杜如晦,字克明,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人,生于隋开皇五年(585),小房玄龄六岁。其祖父杜果仕于隋,隋文帝时为工部尚书,封义兴公;其父杜咤,在任昌州刺史;其亲叔叔杜淹亦在朝中为官。
杜如晦出生于官宦之家,自小便受到良好的教育。他自幼聪悟,好谈文史,表面上看,虽是一介文弱书生,但已是一位满腹文韬武略,身怀济世经纶之道的旷世奇才。他常调预选吏部时,深得吏部侍郎高构的器重,高构曾勉励杜如晦说:“你有应变之才,将来必成为国家之栋梁,希望你能保持美好的品德,目下暂时俯就低微的职务,只是为了挣得少许俸禄养家糊口罢了。”
杜如晦由吏部放任滏阳县尉,正好与房玄龄的经历相同,自然又有了交谈的话题。
两人彼此礼过之后,重新坐下。因是初识,尚有些拘谨,先是试探性地说一些客套之言,交谈过后,双方竟都觉得有很多共同语言,逐渐地就越说越投机,大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由于有了这种感觉,说话也就没了拘谨,当下畅所欲言,毫不隐瞒,纵论天下,放眼古今,真是无所不谈。
房玄龄道:“世人皆言文帝励精图治,躬节俭,实仓廪,行法令,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物殷谷阜,乃四海升平之世,不知足下如何评价?”
杜如晦道:“隋文帝兴修水利,奖励农耕,嘉勉良吏,惩罚贪官污吏,重修礼乐刑法,这些都是善举。可惜只是昙花一现。”
“当今天子呢?”房玄龄问道,“你对他又有何看法?”
杜如晦愤愤地说:“弑君篡位,何足道哉!”
房玄龄微笑着说:“兴科举之制,抑突厥之兵,开漕河之道,这些不都是善举吗?开皇初,全国仅有三百六十余万户,现已达八百九十七万户,全国人口已翻了一番还足,虽不及汉时文景之治,却也是数百年来少见的繁盛时期。”
“房兄所言,虽是不假,”杜如晦冷笑道,“但这些应该是文帝的功劳,杨广将他老子创下的基业,恐怕要挥霍殆尽了。”
房玄龄点点头,表示赞同。
杜如晦显然是找到了知音,谈得兴起,掰着手指头说:“杨广是一个独夫民贼,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挖长堑,筑西苑,建东都,凿运河,筑长城,修驰道,伐木造船,凿山通道。大兴土木,百役俱兴,哪一项不是劳民伤财?自古圣贤之君,无不恤民爱民,你看现在,穷役于民,民不聊生,古代出了个暴秦,现在恐怕称得上是暴隋了。长此下去,百姓能安居乐业吗?国家能长治久安吗?暴政必亡,暴隋必亡,这是历史规律。”
二人从杨广的骄奢淫逸,到天下的民不聊生,无所不谈。
房玄龄叹了口气道:“空有经邦济世之才,忧国忧民之心,又有何用?如今沉沦于这穷乡僻壤之地,与外界音信几乎隔断,形同堰下之鼠,只能潜伏于洞穴之中苟且偷生。”
杜如晦正色道:“房兄切不可灰心丧气,以兄之韬略和志向,这穷乡僻壤之地,岂是你长久栖身之所?如果所料不差,不出十年,天下必有你我用武之地。”
房玄龄眼里冒出希望之光:“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不错!”杜如晦非常肯定地说:“房兄尽管暂时蛰伏于此,韬光养晦,静待天时。”
孤悬法师从外面进来道:“天色已晚,请二位用斋饭吧!”
房玄龄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惊叫道:“不知不觉地,怎么天都快黑了!”
孤悬法师道:“没关系,反正是走不了了,老衲已吩咐童儿在厢房搭了个铺,你们夫妻和书童就在寺中住一宿,你们二人正好可作彻夜长谈。”
用过斋饭之后,童儿安排房玄龄的夫人卢绛儿和书童房小儒分别在厢房住宿。孤悬法师也早早去睡了。
房玄龄与杜如晦二人秉烛夜谈,推心置腹,畅所欲言,竟毫无倦意。
房玄龄待人和蔼,谦恭有加,有些事情虽心中有数,却也诚心诚意、认真地倾听杜如晦的言论。
杜如晦快人快语,明知房玄龄的才智在己之上,竟也侃侃而谈,毫不做作。
房玄龄经与杜如晦的一夕谈,不禁佩服杜如晦思维敏捷,广见博识,年纪虽轻,对事物的看法却有独到之处。暗思,此人乃治国之才,若遇明主,此人必是同殿为臣、共佐君王成就一番事业的那种人。
杜如晦经与房玄龄的一夕谈,也深深地感觉到,房玄龄博古通今,满腹经纶,胸中所学高深莫测,乃平生少见的俊逸之才。他日若遇明主,与此人同殿为臣,定能做出一番名传千古的大事业。
房玄龄博学而多创,杜如晦明敏而善断,两个饱学之士,一双时之俊杰,惺惺相惜,趣味相投,互相倾慕,相见恨晚。
正是黑水寺这次邂逅,使房、杜二人结成终生至交,他日同佐李世民,共创一番伟业,留下了“房谋杜断”的千古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