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清冷,人迹了无,暮色合围疾行的人马。风沙狂舞,寒意弥漫,飞溅的沙尘吞噬来路。认准前方时隐时现的黑影,周文龙暗暗加快速度。身后,两名彪悍将领小口喘气,偷空观察地形。左一望无垠的荒凉戈壁滩,右稀稀朗朗的低矮沙棘林,黑影若主动闪躲,则说明其心里有鬼,合力拦截,必一举擒之。相视会心一笑,同时催马急追。
星光在天上露出笑脸,月姑娘也羞答答掀起盖头,为众人指明追赶方向。距离在狂追中渐渐缩短,模模糊糊的黑影骤然一分为二,一个奔左,一个窜右,配合极为默契。沉寂的戈壁滩一下子被打破宁静,三名蒙古大将不用提醒,本能左拐跟上。备马充裕,先后换马,分左中右三路拼死追击。
提前右转,年轻小将纵马跃入稀疏树丛,借助朦胧夜光,连续穿越空当,从斜刺里截击嫌疑对象。在奔行中取弓拔箭,不忘警告,“停下,再敢逃跑,休怪本将下手无情……”身体前倾,努力稳住平衡,一举锁定黑影。踌躇片刻,剧烈晃动的箭头微微下移,攻击目标改为敌手坐骑。
同时弯弓搭箭,一左一右跟上的蒙古将领率先松弦,两团死神呼啸而出,一支穷追马臀,一支直扑后心。还击的利箭也同时出手,居然一分为三,分头攻击三名追兵。改弦易张,瞄准飞临的黑影,稳稳放箭,周文龙高声告警,“闪——”
“轰……轰……”连续两声巨响,火速闪躲的两名将领连人带马摔入树丛,人倒一切平安,但胯下战马再也无法站起。狡猾的对手压根没攻击人,只锁定坐骑,以便从容逃离。“啪——”一声脆响,迎头相撞的两支黑影跌下凡尘,眨眼被树丛吞没。
不约而同再次怒射,场景毫无差别,谁也没占到便宜。“轰——”又是一声巨响,慌张的黑影一头撞上林木,人翩然飞出,战马也倒入树丛。弓箭不知所踪,鼻青脸肿的黑影趁乱遁入稀疏树丛,拔腰刀,全神戒备迎战。
辨明大致方位,飞马迫临五十步左右,人火速勒马。连珠箭上弦,年轻小将一声怒吼,“出来投降,否则射死你,一,二,三——”故意打草惊蛇,平平射出的三支箭向黑影所在的树丛左侧同时倾泻,以判明准确位置。
毫不犹豫,一口气拔出四支箭,扣上弓弦。侧耳聆听细微响动,悄悄做好再次出击的准备,人瞪大眼睛,以防对手绝地反击。风声震耳,暗黑笼罩树丛,悉悉索索的声响完全被淹没,四处动静全无。被迫祭出毒招,一招披星戴月,呼啸的死神集中攻击早确定的大致方位。
一击不中,再出辣手,由左至右依次放箭。努力终于获得回报,一声惨叫飘出,很快消散,右前方约六十步的稀疏枝叶丛剧烈晃动。一不做二不休,又一番猛烈攻击,惨叫终于变为哀嚎。咬牙爬出隐身树丛,黑影被迫求饶,“别……咳咳……别放箭……嗷……我投降……啊……”
先后赶到,怒发冲冠的二将躬身请示,“驸马爷,您先歇一歇,待末将们去生擒这个混蛋!”
“小心其反击,若敢顽抗,无需请示,就地击毙……”不敢懈怠本分,怒张的箭头依然锁定抽搐的黑影,不露声色的年轻小将努努嘴,“千万注意保护自己,咦,中原话蛮流畅嘛,不错,真不错……”
“谢驸马爷夸奖,您也多加小心,末将去也!”拱手施礼,二将飞步奔向黑影,一个直行,一个绕道,分头并进,以防对手反扑。怒斥声声,时间不长,两人带刺猬般的黑影去而复返,“此人已身负重伤,敢问驸马爷,如何处置?”
“一人留下配合本将就地审讯,你,赶紧联络那三名兄弟……”收弓下马,缓缓蹲下,面露寒霜的周文龙咬牙切齿,“说,谁主使你偷袭我勇士团,还里应外合袭杀本将,胆子可不小?嗯,若配合,至少眼下还能苟延残喘。否则,只有身首异处……”
“误……误会……咳咳咳……”一口否认,大口大口喘息的倒霉蛋亮明身份,“末将见过……咳咳……驸马爷……奉……奉帖木儿大人之命,末将没赴任,来谦谦州执行秘密军务……咳咳咳……”呕出几口鲜血,“末将还以为遭遇花刺子模人追击……咳咳……故……故而……”
耐心听完翻译,火气一下子迸发,年轻小将连连冷笑,“军务?什么军务要瞒过殿下?难道你们能未卜先知,知晓本将行踪?厉害,真让人钦佩……”也不容对方狡辩,“难怪见人就躲,敢情心怀鬼胎,殿下自会查明一切。你,只有死路一条,信不信?”
说话间,四员大将带另一名俘虏和备马奔入树丛,“驸马爷,我们已擒获这个……这个兄弟……请问如何处理?”
“包扎伤口,严加看管,烤火进食,休憩一夜,明早带这两人折返谦谦州……”展眉一笑,活动一番酸麻筋骨,周文龙打一个夸张的哈欠,“太累了,先睡会,肉烤好后,再叫醒本将……”脸色一变,高声警告,“谁敢擅自惊扰,定斩不饶!”
对擒获的另一名怯薛军将领看也不看,牵马步入右侧树林,找处平坦沙地,圈定白龙,默默摩挲马颈,“白龙,也累坏了吧?就地啃食树叶,我先眯会。”一头倒下,转眼鼾声四起,闭眼暗自偷听。
不能明着硬来,一夜过后,那个倒霉蛋或许一命呜呼?杀人不见血,且理直气壮,任谁也指责不得。即便殿下,最多训斥几句,大动肝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人悄然入梦,一颗飘零的心飞离战场,一路飘飘荡荡奔东方而去。故土永世难忘,众美挂肚牵肠,流落他乡的仙儿也不知憔悴几几?婷儿是否一如既往,刁蛮泼辣率直火爆的秉性实在让人恨不起也舍不得,咽下唯恐梗住,含着担心融化,捧上又怕摔坏,真真一个人见人爱鬼见鬼愁的小蛮娘。
一夜伴着哼哼唧唧的哀求和呻吟入睡,天亮时分,倒霉蛋已奄奄一息。凝固的血水看上去分外鲜红,人再也无力出声,无助、绝望和怨恨的目光盯紧走近的小将,嘴唇嗫嚅,谁也听不明白究竟在说些什么。
俯身歉意一笑,小将贴耳密语,“这叫报应,去地府找你的主子理论,本将等你来日报仇。记住,尽量别插队,一千多号人,得一个个来。当然,你可以优先,只因本将并没有亲手取尔性命……”
“熄灭篝火,带上这两位兄弟,我们回城!”跃上马背,周文龙狂笑,“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来老天爷也在帮助本将,谢了啊,他日一定回报!”
行一路,歇一路,闲谈一路,默默欣赏一路,等众人折回西门,两名怯薛军将领已死绝一个,另一个也黄瓜打锣,只剩半条命。入城,众将直奔皇子殿下所在的府邸,通报一番,术赤亲自迎出府外,摆出一副欣喜若狂的姿态,“太好了,周将军果真名不虚传,判断准确,手到擒来。来人,马上审讯此人!”
“殿下,这两人身份特殊,而且一死一伤。以末将之见,先掩埋,后好生医治,再来审讯。哦,请当时值守西门的兄弟们来辨认一下,以防弄错,另严密封锁消息……”躬身请示,年轻小将低声询问,“负伤的将领生死如何?也不知查出凶手没有?其帮凶到底有何靠山?”
“别担心,走,入府详谈……”拍拍小将肩膀,哈哈大笑的术赤极力劝慰,“生死在天,富贵由命,谁也抗拒不得。凶手已伏法,那名负伤勇士也入土为安,涉嫌的多名将领拒不承认,本汗下令继续拘押。眼下证据全无,罕古瓦百户长无影无踪,一切还须细细详查。”
默默听完翻译,眼泪一下子漫出眼眶,扭头擦泪,强忍悲痛的周文龙拱拱手,“殿下,请派人带末将去勇士团宿营地,还有坟茔所在地去看看……”声音哽咽,“一路征战至今,谁也不曾伤其分毫,无缘无故,人却一下子没了……”拭去泪花,“即便遗体无法带回,末将也要把骨灰送回其家乡,求殿下成全!”
“也罢,你,带驸马爷去瞧瞧,你们,一并随行……”连续点兵,术赤微微有些吃惊,目送众人离去,摇摇头,大步奔入府衙。在虎皮椅上坐下,啜饮一大口茶水,暗暗皱眉沉思。虽查出大致真相,多名卧底也被一网打尽,但多少有些顾忌,如何妥善处置为好?秘密杀之?自己安插的亲信随时有可能暴露,兄弟之间当然不会明斗,再这么轮换杀下去,如何得了?
脱下头盔,烦躁的术赤一跃而起,片刻即折回座椅。冲动不得,被几位汗弟共同孤立,一旦彻底闹翻,自己只有吃亏的份。虎眉紧锁,人长吁短叹。安抚妹夫当为首要,但斩杀怯薛军需要父汗下旨,不如对遇袭身亡的乃蛮降将施以赏赐,暂时敷衍一番,以平息怨气 。
入营详询,获知结果,悲色不变,小将内心稍安。或许弄错对象,或许发生意外,但肇事的高昌将领万万不能继续留下。要么干脆冒充死去的降将,隐姓埋名蛰伏待命,要么在途中宣布战死,令之无声无息消失。简短商谈,带上十名勇士和必备的祭奠物品以及瓷坛和掘土工具,由儒者陪同,含悲忍痛的年轻小将径直奔向西门。
掘坟取出遗骸,亲自祭奠,嚎啕大哭,周文龙泣不成声,“斡刺罕兄弟,请一路走好,本将……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随我征战沙场,没死在敌人手上,却无辜枉死他乡,文龙……难辞其咎。如今……如今阴阳两隔,本将和全体兄弟……又如何安心?呜呜……”
儒者和众人极力劝阻,再次虔诚三叩头,抽抽噎噎的年轻小将下令就地焚化。眼睁睁看着烈焰吞没熟悉的身影,人咬碎钢牙,皱紧眉头,也不理任何人,只管痴痴发呆。神色不断变化,最终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诛杀带回的蒙古将领。
随口询问关押地点和四门布防,人暗暗琢磨。如成功袭杀对手,即便术赤知晓是自己所为,也绝不会大肆声张。一为脸面,二求笼络,三则顾及自己的驸马爷身份,料想到最后不了了之。愁眉稍减,待骨灰入坛,亲自抱上,周文龙黯然下令返城。
入府禀明去意,获得正左右犯难的殿下默许,一刻也不逗留,带上婉辞不掉的金银,年轻小将率全体勇士出西门,一路狂奔而去。等天色完全黑透,喝令众人止步,低声告之打算,“仙师,若就这样灰溜溜离去,文龙妄为带兵之人。此事由我一人出面,您和诸将原地歇息,待取回仇人头颅,我们再上路……”压压手,“不用劝谏,我不会听的。男儿快意恩仇,一饭之恩尚且永生铭记,何谈睚眦之怨,此仇非报不可,去了。”
“嗐,驸马爷呀,您也……也太冲动……”看着远去的背影,儒者冲六神无主的弟子和一直紧随不理的黝黑猎户努努嘴,“快追,即便付出生命代价,也要保护好驸马爷。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