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1901—1967),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英文班,开始发表诗和小说。1929年,废名受聘于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1952年调往长春东北人民大学(后更名为吉林大学)中文系任教授。废名自称:“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读者看我的《浣衣母》,那是最早期写的,一支笔简直就拿不动,吃力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了。到了《桃园》,就写得熟些了。到了《菱荡》,真有唐人绝句的特点,虽然它是五四以后的小说。”
王老大只有一个女孩儿,一十三岁,病了差不多半个月了。王老大一向以种桃为业,住的地方就叫做桃园,——桃园简直是王老大的另一个名字。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再没有别个种了这么多的桃子。
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这也不能够叫桃园热闹,衙门口的那一座“照墙”,望去已经不显其堂皇了,一眨眼就要钻进地底里去似的,而照墙距“正堂”还有好几十步之遥。照墙外是杀场,自从离开十字街头以来,杀人在这上面。说不定王老大得了这么一大块地就因为与杀场接壤哩。这里,倘不是有人来栽树木,也只会让野草生长下去。
桃园的篱墙的一边又给城墙做了,但这时常惹得王老大发牢骚,城上的游人可以随手摘他的桃子吃。他的阿毛倒不大在乎,她还替城墙栽了一些牵牛花,花开的时候,许多女孩子跑来玩,兜了花回去。上城看得见红日头,——这是指西山的落日,这里正是西城。阿毛每每因了这一个日头再看一看照墙上画的那天狗要吃的一个,也是红的。当那春天,桃花遍树,阿毛高高的望着园里的爸爸道:
“爸爸,我们桃园两个日头。”
话这样说,小小的心儿实是满了一个红字。
你这日头,阿毛消瘦得多了,你一点也不减你的颜色!
秋深的黄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门槛上玩,望着爸爸取水。桃园里面有一口井。桃树,长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爱极了,爱得觉着自己是一个小姑娘,清早起来辫子也没有梳!桃树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饭吃哩。爸爸担着水桶林子里穿来穿去,不是把背弓了一弓就要挨到树叶子。阿毛用了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是爸爸拿水浇得这么大吗?她记起城外山上满山的坟,她的妈妈也有一个,——妈妈的坟就在这园里不好吗?爸爸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有一回一箩桃子都踢翻了,阿毛一个一个的朝箩里拣!天狗真个把日头吃了怎么办呢?……
阿毛看见天上的半个月亮了。天狗的日头,吃不掉的,到了这个时分格外的照彻她的天,——这是说她的心儿。
秋天的天实在是高哩。这个地方太空旷吗?不,阿毛睁大了的眼睛叫月亮装满了,连爸爸已经走到了园的尽头她也没有去理会。月亮这么早就出来!有的时候清早也有月亮!
古旧的城墙同瓦一般黑,墙砖上青苔阴阴的绿,——这个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岂不连苔也看不见?——她的桃园倘若是种橘子才好,苔还不如橘子的叶子是真绿!她曾经在一个人家的院子旁边走过,一棵大橘露到院子外,——橘树的浓荫俨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是一园的桃叶。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这时她要说不称意罢。
桃树已经不大经得起风,叶子吹落不少,无有精神。
阿毛低声的说了一句:
“桃树你又不是害病哩。”
她站在树下,抱着箩筐,看爸爸摘桃,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桃,就是桃叶,——是这个树吗?这个树,到明年又是那么茂盛吗?那时她可不要害病才好!桃花她不见得怎样的喜欢,风吹到井里去了她喜欢!她还丢了一块石头到井里去了哩,爸爸不晓得!(这就是说没有人晓得)……
“阿毛,进去,到屋子里去,外面风很凉。”
王老大走到了门口,低下眼睛看他的阿毛。
阿毛这才看见爸爸脚上是穿草鞋,——爸爸走路不响。
“爸爸,你还要上街去一趟不呢?”
“今天太晚了,不去,——起来。”王老大歇了水桶伸手挽他的阿毛。
“瓶子的酒我看见都喝完了。”
“喝完了我就不喝。”
爸爸实在是好,阿毛可要哭了!——当初为什么同妈妈打架呢?半夜三更还要上街去!家里喝了不算还要到酒馆里去喝!但妈妈明知道爸爸在外面没有回也不应该老早就把门关起来!妈妈现在也要可怜爸爸罢!
“阿毛,今天一天没有看见你吃点什么,老是喝茶,茶饱得了肚子吗?我爸爸喝酒是喝得饱肚子的。”
“不要什么东西吃。”
慢慢又一句:
“爸爸,我们来年也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
“买一些橘子来栽一栽!你晓得你爸爸活得几年?等橘子结起橘子来爸爸进了棺材!”
王老大向他的阿毛这样说吗?问他他自己也不答应哩。但阿毛的橘子连根拔掉了。阿毛只有一双瘦手。刚才,她的病色是橘子的颜色。
王老大这样的人,大概要喝了一肚子酒才不是醉汉。
“这个死人的地方鬼也晓得骗人!张四说他今天下午来,到了这么时候影子也不看见他一个!”
“张四叔还差我们钱吗?”阿毛轻声的说。
“怎么说不差呢?差两吊。”
这时月亮才真个明起来,就在桃树之上,屋子里也铺了一地。王老大坐下板凳脱草鞋,——阿毛伏在桌上睡哩。
“阿毛,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
“你想橘子吃吗?”
“不。”
阿毛虽然说栽橘子,其实她不是想到橘子树上长橘,一棵橘树罢了。她还没有吃过橘子。
“阿毛,你手也是热的哩!”
阿毛——心里晓得爸爸摸她的脑壳又捏一捏手,枕着眼睛真在哭。
王老大一门闩把月光都闩出去了。闩了门再去点灯。
半个月亮,却也对着大地倾盆而注,王老大的三间草房,今年盖了新黄稻草,比桃叶还要洗得清冷。桃叶要说是浮在一个大池子里,篱墙以下都湮了,——叶子是刚湮过的!地面到这里很是低洼,王老大当初砌屋,就高高的砌在桃树之上了。但屋是低的。过去,都不属桃园。
杀场是露场,在秋夜里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杀”字偏风一般的自然而然的向你的耳朵吹,打冷噤,有如是点点无数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越照是越湿的,越湿也越照。你不会去记问草,虽则湿的就是白天里极目而绿的草,——你只再看一看黄草屋!分明的蜿蜒着,是路,路仿佛说它在等行人。王老大走得最多,月亮底下归他的家,是惯事,——不要怕他一脚踏到草里去,草露湿不了他的脚,正如他的酒红的脖子算不上月下的景致。
城垛子,一直排;立刻可以伸起来,故意缩着那么矮,而又使劲的白,是衙门的墻;簇簇的瓦,成了乌云,黑不了青天……
这上面为什么也有一个茅屋呢?行人终于这样免不了出惊。
茅屋大概不该有。
其实,就王老大说,世上只有三间草房,他同他的阿毛睡在里面,他也着实难过,那是因为阿毛睡不着了。
衙门更锣响。
“爸爸,这是打更吗?”
“是。”爸爸是信口答着。
这个令阿毛爽快:深夜响锣。她懂得打更,很少听见过打更。她又紧紧的把眼闭住——她怕了。这怕,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恐怕也有关系。声音是慢慢的度来,度过一切,到这里,是这个怕。
接着是静默。
“我要喝茶。”阿毛说。
灯是早已吹熄了的,但不黑,王老大翻起来摸茶壶。
“阿毛,今天十二,明天,后天,十五我引你上庙去烧香,去问一问菩萨。”
“是的。”
阿毛想起一个尼姑,什么庙的尼姑她不知道,记得面孔,——尼姑就走进了她的桃园!
那正是桃园茂盛时候的事,阿毛一个人站在篱墙门口,一个尼姑歇了化施来的东西坐在路旁草上,望阿毛笑,叫阿毛叫小姑娘。尼姑的脸上尽是汗哩。阿毛开言道:
“师父你吃桃子吗?”
“小姑娘你把桃子我吃吗?——阿弥陀佛!”
阿毛回身家去,捧出了三个红桃。阿毛只可惜自己上不了树到树上去摘!
现在这个尼姑走进了她的桃园,她的茂盛的桃园。
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
阿毛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只晓得她是病。
“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王老大就闭了眼睛去睡。但还要一句——
“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
“桃子好吃。”
阿毛并不是说话说给爸爸听,但这是一声霹雳,爸爸的眼睛简直呆住了,突然一张,——上是屋顶。如果不是夜里,夜里睡在床上,阿毛要害怕她说了一句什么叫爸爸这样!
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人吵过架,成千成万的桃子逃不了他的巴掌,他一口也嚼得一个,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
“现在那里有桃子卖呢?”
一听声音话是没有说完。慢慢却是——
“不要说话,一睡就睡着了。”
睡不着的是王老大。
窗孔里射进来月光。王老大不知怎的又是不平!月光居然会移动,他的酒瓶放在一角,居然会亮了起来!王老大怒目而视。
阿毛说过,酒都喝完了。瓶子比白天还来得大。
王老大恨不得翻起来一脚踢破了它!世界就只是这一个瓶子——踢破了什么也完了似的!
王老大挟了酒瓶走在街上。
“十五,明天就是十五,我要引我的阿毛上庙去烧香。”低头丧气的这么说。
自然,王老大是上街来打酒的。
“桃子好吃,”阿毛的这句话突然在他的心头闪起来了,——不,王老大是站住了,街旁歇着一挑桃子,鲜红夺目得厉害。
“你这是桃子吗!?”王老大横了眼睛走上前问。
“桃子拿玻璃瓶子来换。”
王老大又是一句:
“你这是桃子吗!?”
同时对桃子半鞠了躬,要伸手下去。
桃子的主人不是城里人,看了王老大的样子一手捏得桃子破,也伸下手来保护桃子,拦住王老大的手——
“拿瓶子来换。”
“拿钱买不行吗?”王老大抬了眼睛,问。但他已经听得背后有人嚷——
“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一看是张四,张四笑嘻嘻的捏了王老大的酒瓶,——他从王老大的肋下抽出瓶子来。
王老大欢喜极了:张四来了,帮同他骗一骗这个生人!——他的酒瓶那里还有用处呢?
“喂,就拿这一个瓶子换。”
“真要换,一个瓶子也不够。”
张四早已瞧见了王老大的手心里有十好几个铜子,道:
“王老大,你找他几个铜子。”
王老大耳朵听,嘴里说,简直是在自己桃园卖桃子的时候一般模样。
“我把我的铜子都找给你行吗?”
“好好,我就给你换。”
换桃子的收下了王老大的瓶子,王老大的铜子张四笑嘻嘻的接到手上一溜烟跑了。
王老大捧了桃子——他居然晓得朝回头的路上走!桃子一连三个,每一个一大片绿叶,王老大真是不敢抬头了。
“王老大,你这桃子好!”路上的人问。
王老大只是笑,——他还同谁去讲话呢?
围拢来四五个孩子,王老大道:
“我替我阿毛买来的。我阿毛病了要桃子。”
“这桃子又吃不得哩。”
是的,这桃子吃不得,——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但他又低头看桃子一看,想叫桃子吃得!
王老大的欢喜确乎走脱不少,然而还是笑——
“我拿给我阿毛看一看……”
乒乓!
“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
“哈哈哈,玻璃做的桃子!”
孩子们并不都是笑,——桃子是一个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儿没有声响的碎了,同王老大双眼对双眼。
一九二七年九月
(选自《废名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北京)边城 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