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1903—1990), 字伯简,安徽霍丘人,现代小说家。早年在汉口上中学,未毕业即到北京大学国文系旁听,后转该校文科研究所勤工俭学。1925年夏,成为鲁迅发起成立的未名社成员。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兼写诗歌、散文,多载《莽原》半月刊、《未名》半月刊等刊物。1928年和1930年,他两部短篇小说集《地之子》、《建塔者》由未名社先后出版。另编有《关于鲁迅及其著作》一书,1926年由未名社出版,内收有关《呐喊》的评论和鲁迅访问记等文章共14篇,为最早的鲁迅研究资料专集。《地之子》收入他描写安徽乡间阴沉生活的小说14篇,鲁迅称他:“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抗战前,他先后在辅仁大学、齐鲁大学、山东大学、厦门大学等校任教。抗日战争开始,赴四川,在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任中文系主任。抗日战争胜利后,应当时任台湾省编译馆馆长许寿裳之邀,到该馆任职。后又随许寿裳转至台湾大学中文系任教。他是台湾出版的《中文大学典》编纂人之一。他还是一位著名书法家。其书法广泛涉猎金文、刻石、碑版和各家墨迹,篆、隶、草、行、楷诸体皆精。亦擅篆刻、绘画。有《台静农书艺集》等出版。
烂腿老五坐在栅门口的青石块上,脊梁倚着栅门,手捏着一打钱纸,在那里慢慢地撕开。嘴里不断地祷告着:
“你活着俺俩爱闹着玩,现在你死了,千万不要吓我。我胆子并不大,又歇在这栅门口。朋友,你让我再讨二年饭,俺们再到一块闹着玩罢……”
“乖乖,昨夜吓死我了!我听着鬼叫,连连叫了三声,从俺屋后叫上大路了。我赶紧叫唤小毛子的妈,又忙着拉被条蒙着头。”开饭店的王三说。
“咳,莫提了!昨天晚间,我看了天二哥以后,我就到一点红家里弄纸牌。结了场子,已经打三更了,她留我歇,我说我钱输光了,今夜让油匠胡子二哥快活罢。我走到三叉路,将要向南拐,忽听着一个人在我后面哼,我以为是病人走黑路的,待我回头一看,却鸟都没有,我的头发几乎吓竖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也许是天二哥的鬼。于是我壮着胆子说:‘你是天二哥么?’他却是‘哼哼’;‘你是天二哥么?’他还是‘哼哼’。‘你要真是天二哥,到不必这样,明天帮你埋深些就是了,你请放心罢,这事有我!’……”
“妈妈的,你说得真吓人!要是我在一点红家,打死我也不回去的;就是拼命也要在那里快活一夜,让他妈的油胡子作什么?”汪三秃子忿忿地截住吴二疯子的话。
在刘家茶馆里说书的吴六先生,扇着黑摺扇,穿着空心屎绿色的旧洋布大衫,后面补了两块蓝布,一是长圆形,一是三角形,斯文地站在烂腿的对面,他很慨然发了议论:
“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家都睁着眼望着他。“你看,什么事都有一定的。你看,风波亭将星落下,五丈原八卦无灵,这都是玉皇大帝同着列位诸仙排定的棋势。你看,常言道:‘阎王要你三更去,谁能留你到五更?’你看,天二哥昨天这时还能骂人打人,今天就没有气了。你看,天二哥虽是平凡人,也是经了阎王爷从黑色的生死簿子,圈将下来,交给牛头马面的,所以就不早不迟地在昨天下半夜将他结果了。唉,唉,你看。”
他叹着气,轻轻地摇了他刚剃过的青亮亮的头壳。王三向他只点头,很叹服他的妙论。吴二疯子颓丧着脸,不转眼看王三的女人在面案上和面。汪三秃子蹲在栅门的石限上,侧着耳朵,斜着眼看吴六先生的手势,好像是在茶馆里听他说书。
“他妈的,赚了活人钱,还想赚死鬼的钱;钱纸这样湿,一撕就破了。他妈的王八……”烂腿老五不耐烦地骂起来了。
天二哥在这南栅门外一伙中算最能喝酒的,他自小就会喝,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同酒离开过。他自己说:他爹会喝,他爹的爹也会喝,这酒瘾是从他娘胎里带下来的老瘾。
他近几天身上有些不舒服。昨天下午的时分,觉着心里比平常还难过。于是他凑了四百文,都买了烧酒喝。酒便是良药,可以治大小病,这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说过:“他妈的,有钱的老爷,刚得了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忙着请先生喝药水。要是俺,就是一场伤寒病,也不过半斤老烧酒就完了事。”
他喝了四百文的烧酒,着实有些醉了。他坐在王三的饭店前面馍馍桌子旁边的一条大板凳上,两脚翘在桌榇上,两手搂着腿膝盖。他的整个的脸面,以及他秃了顶的光头,都成了猪肝的一般颜色。
这时候,卖花生的小柿子提着花生筐从北大街来。天二哥一眼看了他,就笑着曳着嗓音向他说:
“我的乖乖,你来得真好,赶快送来给你天二爷亲个嘴罢!”
“去你妈的,怎么出口就伤人!”
“怎么?这小王八儿,你说什么?”
“说你妈的……”
“乖乖,反了天了么?……”天二哥站起身子,举了拳头对着小柿子打来,但一躲开,拳头落了空;小柿子转过身子反在天二哥脊梁盖捶了两拳。
这两拳是小事,但在天二哥身上却是从来就没有驮过别人的拳头;虽然十几年前挨过县官的小板子,那是为的蒋大老爷告他游街骂巷的罪过。但是这只能县大老爷和蒋大老爷可以打他,这小柿子又怎配呢?这耻辱,当然他是受不了,于是他发狂,他咆哮地赶来。没想到,他将离开馍馍桌子便扑的一交跌倒在地下。
他这一跌,却非同小可;就是王三、汪三秃子以及烂腿老五他们都惊异了。其初他们都想叫小柿子狠狠地吃一顿打,到没料着天二哥弱到这样。于是他们将他扶到原先的板凳上,安慰他道:“你喝醉了,酒醒醒再说罢。”吴二疯子带着老前辈的口吻,去申饬小柿子,不准他骂;要再骂,他就来打嘴巴。
他自家很失望,以为生平没有这样地丢人过,在大众面前;旁人说他喝醉了,于是提醒了他解酒的老法子——这也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摸了一个卖粥的大白碗,左歪右斜跄踉地跑到栅门口的尿池前,连连舀喝了两大碗清尿,顺便倚着墙坐在尿池的旁边。
小柿子远远地蹲在一旁,带着胜利的呆笑。天二哥藏着杀气的醉眼,忿怒地看见他这种藐小的傲慢,于是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小王八羔子,老子马上叫你知道厉害。你妈的,你莫要跑,要跑是众人的儿!”
“好,你的大爷就不跑,咳,我怕你吗?”
小柿子自从前回夜里,在他嫂子房中打跑了一个生人以后,于是才相信自己的两臂,果然力气不小。况他今年正是二十岁的少年。所以他敢这样的倔强。他又想:这样一个泥醉的家伙,又在病中,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敌手。
他只顾去妄想,却不提防他这位天二爷一颠一簸地跑来了。他将要忙着站起来,他的头倒被按住了。天二爷用一只猛力的脚,将他的花生筐踢翻,铜钱滚了遍地。他把身子斜下去,想顾全他的花生筐,却被他的天二爷乘势压伏在地上。
“小王八羔子,老子叫你知道厉害!”他用了大力狠狠地在小柿子背上连三连四的捶。
“臊你的……你欺负你家的大爷……”小柿子声音有些颤抖。觉得这醉汉压在身上,有如一棵大黄梨树,一点也不能弹动。他的大拳头,尤其吃不住。
“小婊子儿,今天你总认识了你的天二爷?”
“饶了罢!天二叔,我认识你了!”小柿子终于哭着求饶了。
毕竟小柿子输了,一般看的人也都痛快。他们笑这个傻小子,将鸡蛋去碰石滚,太不量力了。吴六先生看得有些不忍,用力将天二爷拉开,小柿子从他的拳头下窜了出去。
“古人云:‘败兵之将,不必穷追’,天二哥,记他下次罢!”
“呵呵,六先生,今天不打他个龟叫鳖爬,他那里知道厉害!”
“呀,好个下马威!”王三说了,大家都笑了。
小柿子也不去睬他们冷刻地讥笑,草草地拾了花生,捻了铜钱,含着眼泪强打光棍地骂着,“今天打了大爷,缓两天再算账,你妈的……”悄悄地走了。
“呵呵,缓两天再算账,好罢。今天便宜了你这小东西!”
显过好身手的天二哥,很光荣很疲倦地坐在原先的板凳上。
“还是天二哥,小柿子总算叫乖了!”他们向他贺彩。
“呵呵,他敢不叫乖?不然,还能姓天么?”
说来姓天,这也是他的光荣。几年前,他在王三饭店里推骨牌,遇着警察来查店,警察很不客气地要拿他。先问了“你姓什么?”他说,“我姓天!”他趁着这当儿,打了警察两个耳光,就迅速地跑了。从此以后,他们就称他叫“天二哥”。
他坐在板凳上精神有些不能支持。骤然跌倒了。
烂腿老五很明白,他知道这一定是他的病以及酒和清尿发作了。于是同一些人将他抬到栅门的底下。
“我大概不行了……”他的颜色变成了苍白。
这一夜烂腿老五陪了他,也没有睡觉。
在第二天东方发白的时光,这天二哥便离开了烂腿老五。据说是,正在鸡鸣丑时。
一九二六年七月
(选自台静农《地之子建塔者》,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8月版)水葬 水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