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
田汉(1898—1968),字寿昌,湖南长沙人。创造社发起人之一,是《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田汉于1920年开始从事话剧创作,1930年以后同时从事电影剧本和戏曲的创作,是中国现代著名戏剧活动家。《名优之死》以作者非常熟悉的艺人生活为素材,扩大了现代文学的表现领域;作品在保持田汉戏剧作品浓郁抒情性的同时,情节更加集中,戏剧冲突更加强烈,是中国话剧逐渐走向成熟的代表之作。田汉的主要戏剧作品还有《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和《丽人行》等。
第三幕
大京班后台。
左宝奎正扮《打渔杀家》里的大教师。对镜戏做打架的姿势。新闻记者何景明上。
从后捏住他的手。他动也不能动了。
何景明怎么这一点本事也没有?
左宝奎有本事就不做“大教师”了,您老。——哦呀,何先生!请坐,请坐。怎么老没有到后台来玩?
何景明这一向时局不好,报馆里事忙,前些日子到广州去了一趟。……刘老板呢?……
左宝奎他刚上,一会儿就下来了。
何景明他得罪了谁?怎么我在火车上见有人在报上骂他呢!
左宝奎您看见哪一个报骂他?
何景明这种无聊的报纸多得很,我也记不起名字了。
左宝奎是怎么骂的?
何景明说刘老板现在的玩意儿不比从前了,又不肯卖力气。……
左宝奎你以为他骂的对不对?
何景明我是知道刘老板的,不用说了。
左宝奎何先生,咱们都是刘老板的好朋友,不是我说句袒护他的话,骂刘老板脾气不好,可以;骂他运气不好,更可以;可不能说他玩意儿不好。说他不卖力吗,那更加冤枉,我挺佩服刘老板的地方就在这一点,挺替他值不得的地方也在这一点。——就是他对玩意儿太认真了。正因为认真,不管什么戏不肯不卖力,也不肯太卖力讨好观众,你看他外表一点也不火,但是骨子里他使了全身的气力,一下来里衣全是潮的。他近来身体不好,大夫劝他休息几个月,我也劝他带起凤仙儿走动走动,可是他欠的债太多,一时走不动;又因合同的关系,老板一定不放他走,所以他总是带着病上台,一上台他又是一样的卖力,像今天这样他还唱双出哩。我劝他说:“刘老板,您有病,马马虎虎过了场就得了,犯不上这样卖力。”他说:“宝奎,咱们吃的是台上的饭,玩意儿可比性命要紧啊!”像他这样把玩意儿看得比性命要紧的人,外边还要骂他不卖力,怎么不要病上加病呢?
何景明可是捧凤仙儿的好像很不少哇。
左宝奎可不是。谁不顾台下人缘好啊,老板也挺希望凤仙儿成名的,可是她一成名就跟臭肉似的给苍蝇钉上了。老板为这事都气病了哩。
何景明好久不到后台来,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报上说凤仙同一个什么姓杨的——
左宝奎(急止之)嘘。
刘凤仙同杨大爷上。
刘凤仙唷,左老板,辛苦辛苦。
左宝奎辛苦辛苦,你打哪儿来?
刘凤仙家里来。
左宝奎咖啡馆里来吧。
刘凤仙别瞎说了,先生上了么?
左宝奎上了。(见杨大爷,故作惊状)哦,杨大爷,老没见了,您好吓?
杨大爷这坏蛋!前天不是还见过的吗?
左宝奎对,咱们前天还见过的哩,只有一天没有见,怎么好像长远没有见似的,这真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杨大爷,您昨天怎么不来?您每晚来捧我,昨儿个我特为您演了一出《化子拾金》,您没有来,您猜怎么着?我演的简直不得劲儿了。您昨天上哪儿去了?
杨大爷(得意地)昨天我同她上吴淞去了。
刘凤仙(扯杨大爷)没有的事。昨天不是待在家里吗?
杨大爷(含糊)哦,不错,待在家里的。
何景明(一直望着他们,低声问左宝奎)难道那……是真的吗?
左宝奎咳,何先生,世界上的事在我们小丑的眼睛里面看起来,没有什么真,也没有什么假。
内生唱“摇板”:“他本江湖二豪家,大战辽寇也有他,麟袍玉带不愿挂,兄弟双双走天涯……”
何景明刘老板真够味儿,他好像改了词儿了。
左宝奎是啊,他时常把一些不合适的词儿给改了,台底下年轻的观众挺欢迎,守旧的先生们就不大赞成。坏蛋们就利用这些不明白的老先生们来反对他,说他不守规矩,破坏老戏。
何景明是啊,听说还有人恐吓过他,有这事吗?
左宝奎怎么没有,他照顾过一个被通缉的朋友,就有人说他跟共产党有来往,要拿手枪对付他哩。可是老板没有向他们低头。
何景明行。刘老板总算一条硬汉子。告诉他别害怕,支持他的人也多着哩。
左宝奎是啊,老板也时常得到年轻人的来信,他给我看过好些封。……
内唱:“昔日子期访伯牙,爹爹交游也不差。一叶渔舟往前驾……(生)猛抬头!晚江上一片红霞!”
左宝奎老板要下了。
杨大爷(对刘凤仙)你得赶快扮戏了。
刘凤仙是吓。阿蓉打水来。
杨大爷(接过阿土送来的晚报,得意地指给刘凤仙看)瞧,戏照登出来了。念念这篇特写,你简直快红得发紫了。
刘凤仙(媚笑)还不是您捧的吗?
杨大爷这也是你运气好,碰上了我。
左宝奎对呀,凤仙儿要不是碰上了杨大爷,这会子恐怕还在那儿当小丫头,换太太的烟钎子呢。
刘凤仙(生气)左老板这是什么话,这个前后眼儿非罚你不可。
左宝奎罚,该罚,该罚。(拿出四毛钱来)阿福,快去买点什么东西来。
阿福买什么好东西呢?
杨大爷两毛钱“良乡”,两毛钱长生果。
萧郁兰扮桂英扶刘振声扮萧恩上。阿福下。
刘凤仙唷,先生,辛苦辛苦。
刘振声点点头。
萧郁兰老爷子休息会见吧。刚才圆场的时候我担心您会摔倒的。
刘振声郁兰,谢谢你照顾。(一面接过阿蓉的手巾拭汗。)
萧郁兰(笑着)客气什么呀,女儿不应该照顾爸爸吗?
刘振声(有感)你不讨厌我这个爸爸?
萧郁兰哪儿啊,能做您的闺女我太有福气了。快休息会儿,下面还有重头戏哩,(扶他坐)老爷子您有病,以后别再演双出了。我去换行头去。(她下去了。)
何景明刘老板,久违了。辛苦,辛苦。(伸手。)
刘振声(如发见亲人似的急握手)哦,久违了!好久没有见,我当您也忘了我哩。
何景明哪有的事。您近来怎么样?听说身体不大好。
刘振声还好。谢谢您关心。
何景明您得保重保重。……能够休息的话,简直到什么地方住几个月吧。我陪您上青岛去,好不好?
刘振声何先生,您知道咱们学上了这个玩意儿的,一辈子就没有过好好休息的时候,好像命中注定了——他非唱到死的那天不可!
何景明别把人生老朝着悲观方面想。会有一天这世界变了,唱玩意儿的也翻了身,该唱的时候尽情地唱,该休息的时候舒舒坦坦地休息。
刘振声真有那么一天吗?
何景明会有的。
刘振声真有那么一天就太好了。可现在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
此时杨大爷一直挨着刘凤仙细语。
左宝奎预感到暴风雨的到来。
杨大爷(好像在商量衣料)你还是要件粉红的呢?淡绿的呢?
刘凤仙料子吗?还是粉红的吧。可是我又欢喜花的。
杨大爷那么,回头我叫“泰丰”送几匹花绸来随便你挑得了。
刘振声愤然作色。
何景明(对刘振声)您上次的信上不是说要上烟台去吗?
刘振声一时还走不动。(但听得杨大爷的话气极了,意殊不属,以拳击桌。)
左宝奎(见机)杨大爷,谢老板在找您呢!(推去。)
杨大爷那么,我一会儿就来了。(由左下场。)
内白:“晓得了,有请师父。”
管场:“左老板上了。”
左宝奎急下。
左宝奎在内白:“好吃好喝睡好觉,听说相打我先跑。徒弟们什么事?……”
何景明好久没有看您的戏了。今天巧得狠,碰上您的双出好戏。
刘振声瞧瞧戏吧。阿蓉带何先生到前台去,关照案目一声。
何景明那么回头见。
刘振声(点头)回见。
何景明下。
刘振声与刘凤仙对看。
刘振声(愤怒的沉默)忘恩负义的东西!出卖自己的东西!
刘凤仙我怎么出卖了自己了?
刘振声自己想一想吧。
刘凤仙哭。
杨大爷匆匆上场。
杨大爷(独骂)左宝奎这个坏蛋,有什么谢老板找我!(急到刘凤仙前,见她哭)凤仙,你哭了?干嘛哭?(望望刘振声)难道谁还敢欺负你吗!
刘风仙愈哭。
杨大爷告诉我,谁敢欺负你?哪个杂种敢欺负你?
刘凤仙不,是我自己心里难受。
杨大爷刚才还好好的,谁让你心里难受来着,快说!
刘振声(击桌)什么东西!
杨大爷(勃然)哈!你骂谁?
刘振声我骂你!
杨大爷你认得我吗?
刘振声我认得你,你是混蛋,你是孬种,你是我们梨园行的仇敌!
杨大爷你敢骂我!我……(伸出手杖要打刘振声。)
刘振声我不但骂你,我还要揍你。(气极了,抢过手杖,很熟练地给他一推。)
杨大爷(摔在地下)好。你敢打我……好。……
内四小教师白:“此话怎讲?”大教师白:“凑胆子走。”
左宝奎听得声音匆匆上,后台闻声者同上,拉住两人。
杨大爷(再起要打)好,你敢打我。……好大的狗胆!看你还敢在这码头唱戏?
左宝奎(急劝止)有话好说,怎么动手动脚的,老板快上了,我们台上的人,犯不着和人家争台下的事,还是爱重自己的玩意儿吧,好玩意儿是压不下的!
刘振声好。(立归平静,勉强登场。)
杨大爷哼。“好的玩意儿是压不下的”?(欲下。)
刘凤仙拉着杨大爷的袖子,杨大爷将刘凤仙一摔,急步下场。
左宝奎真是怎么闹的!
大家紧张。
内唱:“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左宝奎凤仙!你真能够离开你的先生吗?
刘凤仙(自捶其胸)我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了。
内唱:“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左宝奎(注意听刘振声的唱腔)嗳呀,刘老板的嗓子气坏了。
刘凤仙(担心)怎么办?!
内唱:“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他劝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闭坐。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左宝奎好。
大家很担心地听,仍有人叫好。大家安心。
刘振声唱到“清晨起来开柴扉,乌鸦叫过。……”嗓子忽哑。
台底下有人怪叫,倒彩连起。“好呀!”“通!”“滚下去!”之声。
内:“嗳呀,不得了,刘老板倒了。”
后台的人都一齐拥到前台。
一时大家把面如白纸的刘振声扶到后台他的戏房。
刘凤仙先生,先生!
左宝奎老板,老板!
经理刘老板,刘老板!
众人刘老板,刘老板!
何景明急上。
何景明刘老板呢?……(见刘振声)刘老板,振声!振声!
内闹声大起:“打死那喊倒彩的人!”“哪来的混帐东西!”“打死这批坏蛋!”
经理急奔下。
何景明振声!挣扎呀!挣扎呀!你犯得着这样牺牲吗?
萧郁兰戏装赶来。
萧郁兰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啦?怕他们干吗?咱们跟那些坏小子没有完。挣扎呀!挣扎呀!老爷子!
刘振声慢慢有些转动。
刘凤仙(哭)先生!先生!只要你醒转来,以后凭你把我怎么样吧,先生呀。——
刘振声略睁眼睛望着大众,及见刘凤仙,不觉泪下。
左宝奎
何景明好了,好了。
众人好了,好了,气转过来了。
经理又奔上。挤进来看的更多。“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好了,好了,”
杨大爷悄步上。
杨大爷(见刘振声,得意地)刘老板,你好呀。你可认得我了?
刘振声我认得你,我们唱戏的饶不了你!(挣起举拳头欲击之,但心脏已弱,不能支持,倒下了。)
萧郁兰盛怒地走近杨大爷,抓住他的胸襟。
杨大爷萧小姐,别开玩笑。
萧郁兰谁跟你开玩笑。你这流氓头!你这丁员外!(打了他一个巴掌。)
群众打呀,打呀!
杨大爷怎么,你敢打人,你这小娼妇!抓到巡捕房去!(与萧郁兰互相抓着同下。)
左宝奎老板,老板,你怎么样了?何先生你是懂得医道的,你快来摸一摸脉吧!
何景明握着刘振声手腕,一直不响。
刘凤仙
左宝奎(同声)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何景明(暂时紧张的沉默。猛然地叫出来)振声!难道你一代名优,就这样下场么?
左宝奎老板,老板呀!我们活在台上的也要死在台上么?你瞑目吧,我们跟那些鬼东西干到底!
刘凤仙(真心发现地哭出来)先生呀!只要你醒转来,我什么事都依你。我一定听你的话,你你……你难道不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吗?先生呀!
杨大爷又悄悄上来,走近刘凤仙,
杨大爷凤仙,走吧,(低声)车子在后面弄堂口。
阿福匆匆买花生米上。
阿福(见状呆然,问)刘老板怎么样了?
众不答。
刘凤仙(不理,仍握刘振声)先生啊,先生啊。
杨大爷凤仙,走啊。
阿福(明白过来,无限气愤地走近杨大爷)怎么,是你把老板给气死的?!
杨大爷把他气死了怎么样?你也想进巡捕房吗?
阿福举起花生米、良乡栗子向杨大爷掷去。
全后台的人站起来向着杨大爷,杨大爷溜下。
刘凤仙(一直不理会别人,摇着刘振声,伏在他身上哭)先生,先生,先生啊!你醒过来吧!
幕下
一九二九年作
(选自《南国》月刊第1、2期,1929年5、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