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时候,碎花小鳄拎着那根棒球棒,冷冷地对饭饭说:“饭饭,这根棒球棒是我扔的,你想要的话,给你,不要再放我那儿了。”
饭饭正在叠被子,别人的被子叠起来像豆腐,她的被子叠起来像馒头。季之末洗漱完了,正要出门去,她在门口停了停,好像在密切关注着事情的发展。
饭饭问:“为什么不要啊?”
碎花小鳄觉得她的大咧咧是装的。
碎花小鳄说:“硌脑袋。”
饭饭说:“那你把它塞到床下呗!”
碎花小鳄把棒球棒朝饭饭的床上一扔,说:“我就是不想要它了,可以吗?”
饭饭说:“好啊,你不要我要。”
说完,她就把那根棒球棒塞到了她的枕头下。
季之末这才出了门。
就这样,这根棒球棒留在了碎花小鳄她们寝室里。碎花小鳄很快就后悔了,她应该把它拎出去,送给哪个捡破烂的。现在饭饭要了它,它就属于饭饭了,碎花小鳄再想扔掉它,必须经过饭饭的同意……
碎花小鳄正要走出去,饭饭拉住了她:“嗨,你看我新买的裙子怎么样?”
碎花小鳄后退一步看了看,今天,饭饭穿上了一条蓝白相间的蛋糕裙。这颜色跟校服太像了,不知她买的时候怎么想的。
碎花小鳄说:“挺好的。”
饭饭说:“我表姐昨天来看我了,她给我买的。你的照相机有电吗?”
碎花小鳄说:“应该有。”
饭饭说:“你给我拍几张照片吧。”
碎花小鳄说:“我技术一般啊。”
饭饭说:“又不让你拍广告!”
碎花小鳄从床头柜里取出照相机,打开看了看,过去拍的照片和视频都传到电脑里了,已经删空。电只剩下了一点点。
去食堂要路过一个配电室,墙是乳白色的,很干净。她们打算在这里拍。饭饭站到了墙根下,说:“背景只要墙啊,不要拍到树和草。”
接着,饭饭开始摆各种pose,碎花小鳄给她“咔嚓咔嚓”拍了十四张,说:“好啦。”
饭饭说:“再拍几张呗。”
碎花小鳄说:“要没电了。”
饭饭离开了墙根,跑过来:“我看看拍得怎么样。”
碎花小鳄正要把照片调出来给她看,一下关机了。
碎花小鳄说:“没电了,等回寝室充了电再看吧。”
饭饭说:“你应该有几块备用电池。我爸的卡车上放着三四台电瓶!有一次他去西藏,用完最后一台电瓶才回到家……”
碎花小鳄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实在想不通她照相机里的电池和他爸卡车上的电瓶有什么关系。
碎花小鳄和饭饭从食堂回到寝室的时候,季之末已经回来了,正在床上玩iPad,能听见她在玩“切水果”,那声音恶狠狠的:“嚓!”“嚓!”“嚓!”
她见碎花小鳄和饭饭进来了,说:“饭饭,你的邮件。”
饭饭的床上果然扔着一个邮件,她走过去把它拿起来,说:“怎么给我退回来了?”
碎花小鳄凑上去看了看,上面用红笔写着“查无此人”。
她问:“这是什么?”
饭饭说:“那个床单呗。”
碎花小鳄感觉身体一轻,竟然站不稳了,她赶紧扶住饭饭的床头坐下来。
床单又回来了!
季之末低着脑袋玩iPad,似乎一切都跟她没关系。
饭饭骂骂咧咧地说:“邮局真是饭桶!我寄给了乘州红十字会,那么大一个单位,他们竟然找不到!还查无此人!红十字会当然不是一个人!”
碎花小鳄把邮件拿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着:本市桑托路红十字(收)。
饭饭没写门牌号,还落了个“会”字。
这些都不重要,就算不写桑托路,邮递员也应该知道红十字会在哪儿。另外,不会有人叫“红十字”,一看就知道那是落了个字。
碎花小鳄冷不丁地说:“饭饭,你陪我出去走走。”
饭饭说:“我去请假,我们一起去城里吧,我把地址重写一下,再寄一次。”
碎花小鳄说:“就算你再寄,它还会被退回来。”
饭饭针扎火燎地叫起来:“为什么?”
碎花小鳄朝季之末看了看,“切水果”的声音停了,她静静地看着iPad。碎花小鳄起身走出去,说:“你出来。”
饭饭就跟出来了。
走出寝室楼,碎花小鳄才停下来,她说:“饭饭,咱们寝室有问题,你知道吗?”
饭饭说:“你又疑神疑鬼。什么问题?”
碎花小鳄说:“我知道,最早那瓶可乐不是季之末给我买的,最早那根棒球棒也不是你捡的。”
饭饭说:“嗯……我承认,可是,这些事不至于把你吓退学啊!”
碎花小鳄说:“我的床单也被人替换了。那天我想毁掉它,却出现各种阻碍,就是毁不掉,后来被你拿回去了……”
饭饭满脸疑惑:“那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不管是什么理由,现在它又回来了。我知道,它肯定会回来的。”
饭饭说:“这是邮局的问题!”
碎花小鳄说:“不不不。还有那根棒球棒,我扔了,它也回来了……”
饭饭打断了她:“那是我捡回来的!难道我也有问题?”
碎花小鳄说:“我知道是你捡回来的,我也相信你没有问题,是那个东西利用你把它捡回来的。”
饭饭说:“没有任何人利用我!我们踢球的时候,把球踢到铁栅栏那儿了,我就看见了它,我以为不是咱们寝室那根呢,当时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捡回来。看了一会儿,觉得它挺新的,就用树枝把它拨拉过来,捡回寝室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没有被谁利用,是我自己决定的!”
碎花小鳄说:“我知道,我说的是结果。不管怎么说,床单和棒球棒都回来了。”
饭饭说:“那你说怎么办?”
碎花小鳄说:“我们必须把它们扔掉。”
饭饭说:“我不想费脑子,扔吧扔吧!”
说完,她掉头就走,回到寝室,拎起那根棒球棒和那个邮件,“噔噔噔”地走到垃圾桶前,一抬手就扔了进去,还自言自语地说:“我才不缺你们……”
碎花小鳄问:“垃圾车几点来?”
饭饭说:“大概吃完晚饭那个时间。”
碎花小鳄说:“走,我们回去吧。”
饭饭一边跟着碎花小鳄朝回走一边说:“我就不信它们还会回来!”
碎花小鳄想说:那不一定。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走到寝室楼门口,碎花小鳄突然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垃圾桶静静立在那儿,床单和棒球棒都没有露头。
直到吃晚饭之前,碎花小鳄才想起照相机没有充电。
她把电池抠出来,放到充电器里,插上了电。红灯亮了。她又敏感起来——这是“停”的暗示吗?
吃完晚饭,季之末一个人先回寝室了,碎花小鳄和饭饭一起走回来。
碎花小鳄说:“垃圾车该来了吧?”
饭饭说:“就是这个时间。”
碎花小鳄在寝室楼门口停下来,说:“我在这儿等一会儿。”
饭饭说:“等什么?”
碎花小鳄说:“垃圾车。”
饭饭笑了:“你神经质。”
碎花小鳄扒了扒领口,露出肩胛骨上那颗微小的痣:“没错儿,神经‘痣’。”
饭饭说:“哈,这里长痣真的代表神经质?我左后背有颗痣,那代表什么?”
碎花小鳄说:“废话多。”
饭饭回寝室后,寝室楼门口只剩下碎花小鳄了。迟迟不见垃圾车开来。
太阳一点点老了,变得越来越柔和,那光像蜜一样厚厚地铺在地上。风也越来越凉爽,有一只鲜艳的蝴蝶忽上忽下地飞过去。
碎花小鳄一直等,那辆垃圾车始终没出现。
天空不可逆转地黑下来。碎花小鳄的心里越来越冷,她感觉暗中的那个力量太强大了,它可以操纵那个侯先赞阻止她烧床单,它可以操纵饭饭把棒球棒捡回来,它可以操纵垃圾车不出现……
当室外看不清人的时候,碎花小鳄还在紧紧盯着那个垃圾桶。它好像也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碎花小鳄,眼睛一眨不眨。碎花小鳄和它“对视”了一会儿,她怀疑那张床单和那根棒球棒在里面低声交谈着,接着,她就感觉垃圾桶慢慢朝前移动了。垃圾桶有两个轮子,需要抬起一侧才可以推动,现在,它们就像一条被砍断了后腿的狗,正用两条前腿朝前爬着。
碎花小鳄没有退缩,她死死地瞪着它。
那个垃圾桶在视觉上越来越大了。
终于,碎花小鳄撒腿跑回了寝室。她败了。
寝室里很亮堂。碎花小鳄相信,任何恐怖的东西只是在黑暗中吓吓人,无论如何都不敢追到有灯光的地方来。
饭饭说:“哎,我那照片能看了吗?”
碎花小鳄说:“再等一会儿吧,电要充满。”
季之末对她们的对话丝毫不感兴趣,还在iPad上“切水果”。饭饭跑过去,一只手搭在季之末的肩膀上,看着她玩儿。
碎花小鳄走到床前,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床上的红床单,确定是原来的,这才放下心,躺下了。
几分钟之后,饭饭和季之末要去上课了。
饭饭走过来,拍了拍碎花小鳄:“走了,上课去。”
碎花小鳄说:“我头疼,不去了。”
饭饭说:“老师可点过你的名了。”
碎花小鳄说:“随他便。”
饭饭俯下身来说:“你总想那些不靠谱的事儿,能不头疼吗?我表姐夫是大夫,他说过,假如你总想一件事儿,比方说一把剪刀吧,只要你把心思系在它身上,一直不解开,时间久了就会疯……”
季之末轻声说:“饭饭,到时间了。”
饭饭不说了,转身跟季之末一起离开。
平时寝室楼内就听不到什么声音,现在大家都去了教室,变得更安静了。这种安静似乎是一种等待,等待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碎花小鳄看了看照相机的充电器,红灯依然没有变成绿灯。在内心里,碎花小鳄认为自己很会拍照,但她对这十四张照片实在没什么信心,饭饭那张大胖脸,谁都拍不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走廊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
碎花小鳄一下竖起了耳朵。
“咔啦啦……咔啦啦……咔啦啦……”
不是人的脚步声。
那是什么?
碎花小鳄陡然想到,那是轮子在滚动!不是大轮子,因为声音很小。也不是经常滚动的轮子,因为听起来缺少润滑油……
那个垃圾桶走进楼道了!
碎花小鳄“嘭”一下坐起来。
那个声音消失了。不,应该说,轮子停住了。它好像知道碎花小鳄坐起来了,它在等待她下一步的举动。
碎花小鳄没有动。
她死死盯着门上的玻璃。那块玻璃上贴着报纸,走廊里的灯光透进来,昏昏黄黄的。碎花小鳄对那张报纸太熟悉了,黑色大标题是《专家:中国须加强掌控海外资源》,旁边小标题是《乘州拟在公交站设置公共自行车》,黑白新闻照片是俯瞰的城市公路……
过了好久,轮子终于又动了,它越来越远,好像滚出去了。走廊里恢复了宁静。
碎花小鳄软塌塌地躺下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不过,现在她再也不想离开学校了,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她都要留下来,直到看清暗处的那个人,哪怕死。
又等了一会儿,轮子的声音再没有响起来。
碎花小鳄转头看了看,照相机的充电器变成了绿灯。
她下了床,把电池抠下来,安进照相机里,然后开了机。
第一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左腿站在右腿前,笑得很假;第二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左腿站在右腿前,闭眼了;第三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左腿站在右腿前,笑得挺自然,这张不错;第四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没笑;第五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正要笑,嘴巴欲咧未咧,很难看;第六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她笑了,不过脑袋朝旁边歪去,整体看起来很不和谐;第七张,配电室的墙,饭饭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把笑收敛了,脖子依然歪着;第八张,配电室的墙,饭饭侧着身体,扭过头来看着镜头,一只手托着下巴,撅着嘴;第九张,配电室的墙,一个陌生的女人背着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静静地看着镜头……
碎花小鳄一哆嗦,差点儿把照相机摔在地上。
这,个,女,人,是,谁?!
碎花小鳄给饭饭拍照之前,照相机里是空的,之后,她只给饭饭拍过照片,总共十四张,接着就关机了。这个女人怎么会出现在照相机里?
按了按狂跳的心,碎花小鳄再看这张照片——怪的是,饭饭那些照片都很清晰,只有这一张焦点虚了,看不清这个女人的长相,只能看出是个中年女人,短发,方脸,穿一件黑色T恤,一条绛紫色裙子,一双白色平底皮鞋。
是她!
藏在暗处的那个女人在照相机里出现了!
碎花小鳄把她的脸放大,越来越模糊,只能看到大概轮廓。碎花小鳄肯定,她绝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人!
碎花小鳄赶紧朝后看。
从第十张到第十四张,都是饭饭,她靠着配电室的墙,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碎花小鳄再次找到刚才那张诡异的照片,死死盯着看,越看不清越害怕。
难道饭饭就是这个恐怖的女人?或者说,这个恐怖的女人藏在饭饭的身体里?碎花小鳄给她拍照的时候,无意中照出了她的原形?
如果说季之末是这个女人幻化的,碎花小鳄还有点儿相信,她太深了。而饭饭的性格那么外向,她的心里藏不住任何事儿,她的身体也藏不住任何人。
外面传来了走动声,说笑声。下课了。
碎花小鳄紧张起来,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大家走进楼道了,碎花小鳄甚至听到了饭饭的大嗓门。
她狠了狠心,决定不删掉这张照片。她要给饭饭看看,然后观察一下她的反应。
饭饭推开门,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季之末。
饭饭一看她拿着照相机,立即放下课本,冲过来:“能看了吗?”
碎花小鳄说:“可以了。”
接着,碎花小鳄给她调出了那些照片,她站在旁边看。
第一张饭饭笑得很假。
她说:“这张好这张好!”
第二张饭饭闭眼了。
她说:“你怎么把我照瞎啦!”
第三张饭饭笑得最自然。
她说:“这张不好这张不好!”
第四张饭饭没笑。
她说:“这张还行!”
第五张饭饭欲笑未笑,很难看。
她说:“嗯,这张不错!”
第六张饭饭笑了,脑袋歪着,姿势很别扭。
她说:“这张最好!”
第七张饭饭不笑了,脖子依然歪着。
她说:“这张一般!”
第八张饭饭撅着嘴。
她说:“这张才是最好的!我要用它做微博头像!”
第九张,那个陌生女人出现了,面容模糊地看着镜头。
饭饭疑惑地问:“这是谁呀?”
碎花小鳄淡淡地说:“我过去拍的。”
她说:“哦。我的还有吧?”
碎花小鳄继续往下翻,心里却在快速判断着饭饭的反应是不是在演戏。不像。她也够傻的,碎花小鳄给别人拍的照片,怎么可能夹在她那些照片中间?碎花小鳄抬头朝季之末看了看,她在床上玩iPad,头发好像又长了许多。她今天戴着一顶雪白的鸭舌帽。鸭舌帽和她的长发搭配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她好像根本没听见碎花小鳄和饭饭的对话,玩得很认真。
第十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第十一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第十二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第十三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第十四张饭饭两只手抱着脑袋,笑着。
饭饭说:“不好。”
没了。
饭饭问:“没了?”
碎花小鳄说:“嗯。”
饭饭说:“你帮我传到我的电脑里吧,我要换微博头像!”
说完,她就去开电脑了。
碎花小鳄决定把那个陌生女人的照片删除,她怕她半夜从照相机里爬出来——就在碎花小鳄删除她的一瞬间,突然听到季之末一声尖叫:“我死啦!”
碎花小鳄猛地朝季之末看去,她呆呆地看着iPad,无比愤怒。她是说,她在游戏中死了。
饭饭说:“你别这么一惊一乍的!吓死我了。”
季之末没说什么,下了床,起身去洗漱了。
碎花小鳄把饭饭的照片传到了她的电脑里,然后就把照相机清空了。她猜测,她可以删除饭饭的照片,但那个陌生女人很可能依然藏在照相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