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女子。古人常以“女子小人难养”来鄙夷女子,可是谁言女儿做不得千秋事业?昭君不正是个中的佼佼者。至少,她令两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一个从此江山不再是江山,英年早亡;一个从此江山是美人,放弃了侵吞辽阔中原的梦想。她凭借着智慧守护中土大地,比起那些只知风花雪月、荣华富贵、野趣山林的男人们不知勇敢多少倍。真正应该遭到鄙视的是那些一心以“和亲”祈求和平的人,该遭唾弃的是妄图依靠女人成事的男人。
唐朝诗人戎昱叹曰:“汉家青史上,拙计是和亲。社稷托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净少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把江山的安全记挂在女人身上,江山之主用来干什么?社稷之臣呢?王昭君幸运地成了匈、汉和平的媒介,然而历史上有多少女人都成了牺牲品。人常说“红颜祸水”,怪女人误了江山,其实江山才误了女人的幸福。
不同于古今的大家,马致远不仅借昭君诉说自己的国仇家恨、民族不融的痛苦,而且更倾心地顾及一个女人背井离乡的感受,写她与元帝两地鸳鸯的悲情。他借元帝的口,说出“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别离之痛,不必思量,思量也断肠。
王嫱与元帝的深情相爱,恐怕也就只有比较多愁善感的马致远去留意。二人在塞上青谷、汉宫秋月里遥遥望,依稀邂逅了隔世的知音。马致远也借二人不能魂守的事实,状告时代弄人。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商人心碎。孤舟五更宋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
——马致远《寿阳曲·潇湘夜雨》
马致远的一曲《寿阳曲·潇湘夜雨》,点点离人心碎声敲打着人们的心弦。本曲的曲名既为“潇湘夜雨”,可见马致远所在的地方必定是潇湘之地。潇湘本指湘、潇二水汇集的零陵郡,后来人们干脆用它来指代湖南等地。古有“潇湘八景”,是爱风花雪月的宋人册封的湖南八处景致。当地每逢夏秋便落雨不停,尤其是傍晚开始的淋漓小雨,激起浮动的江雾,一些渔人驾着小舟于雾间若隐若现,渔灯朦朦胧胧,更惹人遐想。若是你此刻离家万里,心有所系,在烟雨蒙蒙面前肯定会惆怅满腹,泪水涟涟。
马致远也是受到夜雨凄迷的影响,变得越发多愁善感。
像马致远这样的羁客遍布大江南北,因秋景而生乡情的人也比比皆是。思乡本不论季节,但一年当中总有些时日会令人生出离愁,比如九九重阳节。这一天通常是与家人共聚的时刻,携手登山、观花饮酒。可是游子的身边却没有亲人陪伴,因此越发觉得孤独。“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也是在九月九日孤身登山时才写下忧伤的诗句,由此而激发了后人无数慨叹。
秋风江上棹孤舟,烟水悠悠,伤心无句赋登楼。山容瘦,老树替人愁。樽前醉把茱萸嗅,问相知几个白头。乐可酬,人非旧。黄花时候,难比旧风流。
秋风江上棹孤航,烟水茫茫,白云西去雁南翔。推蓬望,清思满沧浪。东篱载酒陶元亮,等闲间过了重阳。自感伤,何情况,黄花惆怅,空做去年香。
——汤式《小梁州》
行役经年,佳节思亲。九月九深秋之际,曲人汤式也不可避免生出此种心绪,写下了两曲《小梁州》。汤式生活的时代与马致远大不相同,但二人同样经历了漂泊多年的日子。根据史载,马致远曾有“二十年漂泊”
生涯,大好青春全浪费了;而生于元末明初的汤式,历经元、明两朝更迭,也是流落江湖多年。直到巧识燕王朱棣,得到他的赏识才飞黄腾达。
后人说,汤式的散曲虽然明艳工巧,却内涵不足,大概也是因为经过苦难之后生活优越,而变得江郎才尽。这两曲《小梁州》写得甚是凄迷,首曲怀人,后曲伤己,大概是因为与家人朋友失散,又背井离乡多年,所以有感而发。情感所到,感人肺腑。据推测,这两首散曲很可能是在他漂泊时期所写。
两曲的开篇皆是从秋风里的一叶孤舟开始写起,小舟的背景尽是烟水茫茫,绵远悠长,与马致远的“潇湘夜雨泊孤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小舟和水雾的确是最能激发人的乡愁的情景。首曲先是作者登上高楼,看山色萧条,禁不住伤心无语,感觉那枯黄的老树都在替自己哀愁。他手持茱萸艾草,鼻尖飘散的是清冷的草香和淡淡的酒气。汤式看着眼前桌案上的两樽水酒,这一方是给自己的,另一方座位上却空无一人,顿感空虚寂寞无人伴。他禁不住暗叹,自己都已经年龄变老,那些家乡的故友亲人还有几个白首健在呢?快乐容易找到,但与旧人的友谊和情感却难以重拾,黄花依旧,人情已无。
汤式登楼无语,因为怀念故人,这是前曲暗含的内容,后曲也交代了他突然思乡的原因,因为正是九月九日重阳节。在一片烟水茫茫的景象中,白云西去雁南翔,深秋将至。这一次汤式踏进了孤舟的里面,掀起小舟的蓬帘,看着眼前滚滚流动的江水,“清思满沧浪”。“沧浪”本指代屈原,屈原投江是为了以沧浪之水洗涤一身尘埃,而他汤式不可能做出屈原的举动,唯有令沧浪承载他的相思。
相思的是什么?自然是故人了。此时他又忆起陶渊明入菊园饮酒赏花过重阳节的情景,感叹陶公不在,菊园依旧,相信没有了陶渊明这个知己的菊花也必定非常孤单,就如同汤式自己失了亲人一样痛苦。
将自己化作一簇菊花,暗示没有知己陪伴,是汤式在两曲中最精妙的一笔,于虚拟处传出内心的意蕴,思故伤怀全在字里行间。此妙笔与“断肠人在天涯”几乎不相上下。
或许的确如后人评论的那样,汤式的散曲大多显得情感做作,但漂泊天涯者的心意是无法刻意营造的,如果他没有亲身经历长年的宦游和羁旅,是写不出人思黄花、黄花思人的场景的。便冲着这一点,不妄后世在曲海当中留他一笔。
羁客思乡,是人之常情,诸如马致远、汤式等人的牢骚发得应时应景,同时也能引起许多有着相同经历的人发出共鸣。因此,思旧阻止不得,亦没有必要去阻止,牢骚发得越多越深,越证明他们没有忘本,没有忘记故乡给他们带来的幸福。
斜月为谁明挑短檠,倚云屏,伤心伴人清瘦影。薄酒初醒,好梦难成,斜月为谁明?
闷恹恹听彻残更,意迟迟盼杀多情。西风穿户冷,檐马隔帘鸣。叮,疑是佩环声。
——周文质《寨儿令》
在遥远的先秦,那部浪漫超凡的《诗经》里就有用“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样深情的诗句来表达相思之苦之诗。西晋傅玄的《杂诗》中有诗云:“雷隐隐,感妾心,倾耳听,非车音。”说的是这样一个女子:雨夜一个人在家中独坐,因为思念成痴,听见外面的雷声,产生了错觉,误以为是心上人马车的声音,她迅速地站起来,打开门,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再有唐朝李益的《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开门复动竹,疑是古人来。”说的无非都是“痴迷”的相思情态。
周文质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因相思而痴迷的男子,这首曲描述的就是男子对女子刻骨铭心的思念。
诗中的男子或许是因为才和心上人分别,忍受不住“如隔三秋”的相思之苦,在深秋的寒夜里,微呷了些淡酒,行坐都无聊,更无法入眠,于是挑亮了灯光,坐在灯旁想作些诗文,然而他的思绪根本都没有一丝缝隙,脑中全都充溢着她的盈盈笑脸、杏眼柳眉……他只得挑着灯花起身,在房内踱着步子,最后靠着那云母屏风。灯光投射在他身上,只留下一个消瘦的身影。他看着灯下与他为伴的清瘦的身影,暗自神伤。
淡酒已醒,难成好梦。房内只有他茕茕孑立的身影,他抬起头看着那一轮西斜的凉月,皎洁清凉,如此美丽,但它哪里懂得那些离愁别恨呢?
温凉的光线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真可惜这月光并不能带来他的心上人呵。
他想起了苏轼那句着名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的,只要有情,千里共的又何止是婵娟?他安慰着自己……窗外夜色茫茫,他烦闷倦怠地听着一次次更声,终难成眠。
夜愈加深了,萧瑟的西风穿户而入,带来寒意,也吹动了帘外檐下风铃的响声,他此刻心意缠绵,酒还没有醒透,因为心里如此多情,极盼和情人重逢。蓦然间,竟以为是情人走来时佩环响叮当的声音。
待他去打开门,只有那干冷的西风扑面而入,门外除了那茫茫的夜色,哪里有他日思夜想的情人啊!
他失望地转身进屋,捻灭了灯芯,依旧难以入睡。夜还没有尽,周遭一片寂寞宁静。
只有桌上那一盏寒灯,伴他独坐。
古代写相思的诗并不少,然而多以女子思念男子的题材为主,表达男子相思的诗并不多,写得真切动人的当首推魏晋时潘岳的“悼亡诗”,他的诗多抒发对亡妻的思念,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再有就是苏轼的那首《江城子》:“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感动了多少女子,也让我们懂得作者永久的深情与悲哀。周文质的这首《寨儿令》
更是将男子因相思而表现出的痴迷状态写到了极致。
其实“痴情”的男子又何尝不是迷人的呢?看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深得女子喜欢的是痴情到有些傻气的段誉,而不是义盖云天的乔峰,更不是貌美却无情的慕容复。
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情,几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朝思暮想、情不自禁、魂牵梦萦、刻骨铭心。倪匡先生评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情:“简直超过了个人性质,更像对抽象纯美,对人生对爱情本身的痴情。”最终王语嫣掉在井底的那一段遭遇,更是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这一次事件后,王语嫣对慕容复彻底失望,被段誉彻底感动,将自己的爱情真心实意地交给了段誉。
这是情痴最圆满的结局。人人都愿意做这样的情痴,女孩也大多喜欢这样的情痴!
然而古代男子的“痴”哪里是现代的男子能体会和理解的。如果把这首诗的时代移到现代,估计这个男子早已耐不住寂寞,出门坐车来到女子的住所。也只有在交通、联系都不发达的古代,才能生发出“西风穿户冷,檐马隔帘鸣”的幻想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感慨。
一行书信千行泪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姚燧《凭阑人·寄征衣》
这是一首征妇思夫的诗。征人恐怕也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一个极为常见的主题了。中国自《诗经》中的《卷耳》开始嗟叹思妇对征人的牵挂,一个“苦”字几乎涵盖了整部文学史中的离愁别恨。
征妇的哀愁可能是最侠骨柔情的了。辽阔的疆土需要将士去戍守,征妇们不仅要饱尝一般思妇的相思之苦、离别之恨,还要时刻牵挂边关丈夫的冷暖安危。在等待中,岁月侵蚀了她们的青春年华,在这无边而长久的等待中,怨气也不是没有的,但这怨气也只能化作千古才情千古诗了: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一个吴地的女子,把缱绻相思缝进了千针万线之中,那个远方的征人,一定会感受到的吧。征战不知何时能结束,那就做个美梦吧,关山难越,只有梦里成行。“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黄莺怎识人心,婉转丽音惊破年轻夫妻相聚的美梦。征夫戍边,总有回家团聚的时候,但还有许多将士战死在沙场,他们的妻子只能独守空闺,寂寞终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怜的闺中少妇啊,该怎样度过毫无希望的余生!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征战的王朝,殉葬了多少平常女子最平凡的幸福。
唐宋时,有个规定,古代丈夫离家,或征战,或行役,天气转凉时,妻子就要给丈夫寄上寒衣。所以,诗词中常有制寒衣、送征衣之类的题材。李白的诗《子夜吴歌》这样写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再看中唐诗人王建《送衣曲》最后两句:“愿身莫着裹衣归,愿妾不死长送衣。”征人多裹衣而归,而思妇多等不到丈夫回来就死了。再有就是元代这首在民间流传广泛的《寄征衣》:
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如果要你来猜一猜这首曲子的作者是男还是女,你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它出自于女子之手,同时会肯定她是一个戍边战士的妻子。实际上,你错了。作者姚燧是个官运亨通的大男人,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这已是个很大的官了,代皇帝起草诏书,尊如天子家臣。然而借用女子的身份来吟诗作赋,在古代却很常见。我们所熟悉的曹丕的《燕歌行》:“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表达出来的多愁善感,同样会使我们产生错觉。
姚燧的这首小令在元明之间广为流传。同是写寄征衣,但此曲构思相当巧妙,它不是正面写思念,而是通过写妻子内心的犹豫、为难,处处显示她对丈夫爱之深、念之切。
“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思妇到底为何为寄征衣犹豫不决呢?寄还是不寄?她茫然无措,非常矛盾。冬天到了,妻子想到丈夫,自然欲寄寒衣,但寄了征衣,又担心他穿了征衣不回家,毕竟多年天各一方,杳无音讯;这样一想,与其寄,不如不寄。再一转念,若不寄,丈夫不就会衣薄被单忍饥受冻了吗?
“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真是寄也难,不寄也难。征衣在手,她左思右想,辗转踌躇。寄与不寄间,真叫这位日夜痴痴盼望夫君早归的妇人感到千万难。这句话把思妇对征人的思念和关切之情表现得非常细腻贴切,写得生动而幽怨。她非常牵挂他,她也非常痛苦,这便是天下思妇最真实的内心。
妻子在那儿犯难,我们仔细想想,丈夫的迟归与否,和他妻子的征衣有关系吗?回答是不肯定的。丈夫从军打仗,自然要受军规的管制和约束,就算是天气寒冷、缺少衣物,他也不能因此擅自离去,否则就会受到军法处置。但妻子却把“寄不寄征衣”和“丈夫迟不迟归”联系在了一起,因而在心里千思万想。
但是,我们能对这位妻子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吗?不能!因为妻子对丈夫的思念自成一个世界,其他东西与此何干!妻子挂念的是丈夫的“寒与不寒”、“归与不归”,军规戒律自然无暇去想,所以,妻子因小小的衣物而陷入为难之境的描写不就更显得情切动人吗?
这首曲中,少妇的千般情万般爱凝结在征衣上。她爱丈夫,爱得真切;想丈夫,想到发痴;疼丈夫,疼得入微,这份刻骨铭心的牵挂,这一腔柔情化做欲罢不能的相思,才真正是难得的!
此曲全以思妇的口吻写出,运用了回环手法,反复出现“君衣”、“寄”,这样的诗句还可以找出许多:“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李白)、“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杜甫)、“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卢照邻)、“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
此曲作者没用任何华丽的词语修饰,而是以浅白的口语把少妇思念与体贴丈夫的心情表达得极其委曲与深刻。平平淡淡的24个字,却把妇人心中微妙复杂的感情写得活灵活现,柔肠百转,颇有乐府民歌的淳厚隽永之味。文字直白,感情丰厚,平中见奇,堪称是大家手笔,而且语言通俗,抒情真切,心理描写细腻而真实,是难得的好作品。
瘦马驮诗天一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