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这支曲子语言通俗易懂,特别是结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用词浅显但含义深刻,升华了全曲的主题。
高明曾以“乐人易,动人难”(王世贞《曲藻》)评论传奇。用这两句话来评价张养浩的这支曲子也十分恰当,因为它很好地解决了“动人难”的问题。
亲登华岳悲哀雨,自舍资财拯救民,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比颜御史费精神。
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遏流民必细询,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只落的白发满头新。
乡村良善全生命,廛市凶顽破胆心,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未戮乱朝臣。
这三首小令均是写于作者在陕西赈灾之时。据《元史》卷一七五《张养浩传》,天历二年,关中大旱,饥民相食,张养浩在退隐八年之后毅然出山,任陕西行台中丞,主持救灾事务。“既闻命,即散其家之所有与乡里贫乏者,登车就道,遇饿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道经华山,祷雨于岳祠,泣拜不能起,天忽阴翳,一雨二日。及到官,复祷于社坛,大雨如注,水三尺乃止,禾黍自生,秦人大喜。时斗米直十三缗,民持钞出粜,稍昏即不用,诣库换易,则豪猾党蔽,易十与五,累日不可得,民大困。乃检库中未毁昏钞文可验者,得一千八十五万五千余缗,悉以印记其背,又刻十贯、伍贯为券,给散贫乏,命米商视印记出粜,诣库验数以易之,于是吏弊不敢行。又率富民出粟,因上章请行纳粟补官之令。闻民间有杀子以奉母者,为之大恸,出私钱以济之。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于天,昼则出赈饥民,终日无少怠。每一念至,即抚膺痛哭,遂得疾不起,卒年六十。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这三首曲子所表现的都是作者赈灾时的所作所为和所感。
第一首,记述作者亲登华山祈雨之事。起首两句所述的即是“祷雨于岳祠”和“出私钱以济之”二事,均是直言其事。“悲哀雨”,是指作者为祈雨而悲辛祷告。“亲登”、“自舍”,表明自己为赈灾之事鞠躬尽瘁。正因为作者为赈救饥民“终日无少怠”,爱民如子,故而百姓也视其如父母,“满城都道好官人”!事实上,张养浩自为官以来,一直都是众口交誉的好官,他早年任堂邑县尹时,就积极除暴安良,“民甚快之。去官十年,犹为立碑颂德”(《元史·张养浩传》)。元人苏天爵在《七聘堂记》中称赞张养浩曰:“执法牧民为贤令尹,入馆阁则曰名流,司台谏则称骨鲠,历省台则号能臣。”面对“好官人”的称赞,作者自然会有欣慰之感,但绝不会因此而自满得意,“还自哂”,是说作者面对称誉还深感不足,只是淡淡一笑而已。哂,自笑,自嘲。作者之所以会“自哂”,如果联系其人生经历来看,其中是包含着无数感慨的。本曲主要是就祈雨之事而言,所以下旬“比颜御史费精神”也与此相关。“颜御史”,是指唐代着名文人颜真卿,据《新唐书》卷一百六十六载,他官为监察御史时,曾出使河、陇,“时五原有冤狱久不决,天且旱,真卿辨狱而雨,郡人呼‘御史雨。’”颜真卿当时并未专门求雨而天降甘霖,所以,张养浩不免“自哂”一番,与颜真卿相比,自己为祈雨可是费尽了心血啊!
第二首,重在抒发韶华不再的感慨。前二句也是直言自己赈灾时的作为,语言虽然直白但包含无限深情。“饿殍”,饿死而无人收殓者。“路逢”、“道遇”,表明作者是深入灾区体察灾情,而不是仅仅坐在衙门中指挥。“须亲问”、“必细询”,表明作者事必躬亲,周到严谨。通过这几个简单的动作,作者的爱民之心已显露无遗。可是,对于满城民众的称赞,作者却是深感遗憾,发出了“还自哂,只落的白发满头新”的感叹。“白发满头新”,一是指自己毕竟年已花甲,不免有力不从心之感。二是用白发又“新”来说明救灾的紧迫,表明了作者内心的焦虑。而“只落的”三字,分明让人感到作者心中难言的牢骚。诗人素有兼济天下的理想和抱负,可是在52岁时,在本应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却不得不隐居独善,眼看着日月交替,空添了满头的白发。空有文武艺,不得济苍生。如今面对满目疮痍的景象,韶华已逝、精力难继的感慨就更为强烈了。作者这种悲郁交集的心情在【一枝花】《咏喜雨》套曲中也有相似的表达:“眼觑着灾伤教我没是处,只落的雪满头颅。”言语之中同样透露出不平而无奈的情绪。
第三首,表现救灾工作的艰难和作者的政治抱负。前两句是说作者一方面全力救济善良的民众,一方面严惩趁火打劫、鱼肉百姓的豪强奸商。在封建时代,但凡灾祸发生,总会有一些丧尽天良的贪官和奸商会利用救灾之机而巧取豪夺,欺压百姓。前引的《元史·张养浩传》中就有“豪猾党蔽”以致“民大困”的明确记载。另外,《元史·食货志四》也有相关文字记载:
“赈粜粮多为豪强嗜利之徒,用计巧取,弗能周及贫民。”所以,能令“廛市凶顽”生出“破胆心”,就生动地体现了作者的魄力和才能。而最后的一句感叹“未戮乱朝臣”,更加显示了诗人非凡的政治眼光和抱负,这一句感叹初看似乎文意有些跳跃,好像仅是抒发抒发政治感慨,与目前的救灾行动没有联系,其实,这句仍是由惩治“廛市凶顽”生发而来,因为,不论是就历史还是现实而论,天灾中的人祸更令人愤恨,而那些“廛市凶顽”常常是与“乱朝臣”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元代无名氏杂剧《陈州粜米》,就生动地表现了刘衙内父子借赈灾之机,伙同粮仓斗子大发国难财的行径。所以,这一句感叹实有千钧之重!它深刻揭露了贪官凶顽与乡村良善之间的根本对立,同时,也鲜明地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民本思想。
张养浩对诸葛亮和范仲淹极为钦佩,他在《为孔明解嘲》一诗中说:
“廊庙草庐初不异,谁言只合卧终身?”(张养浩:《归田类稿》)盛赞孔明为国尽瘁,两袖清风的美好节操。其《过长白山范文正公书堂》一诗,则表达了对范仲淹的仰慕:“孰先天下忧,一疏丹心白。所以德业高,要自辛苦集。”(张养浩:《归田类稿》)张养浩也像他的榜样那样,不仅有范仲淹的忧乐襟怀,而且也像孔明一样鞠躬尽瘁,直至把生命献给了灾民。从他身上我们看到,无论仕或隐,儒家兼济和独善的人生观和积极用世的精神,在正直的知识分子心中的地位是无比崇高的,作为他们心灵外现的文学作品,之所以感人至深,也正是因为有这种心忧黎元、济世泽民的精神充溢其间。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张养浩《骊山怀古》
张养浩前往陕西救灾,这是他人生的一次大转折,也是其散曲创作的一次大转变,主题由山水、隐逸转向怀古和哀民,扩大了散曲传统的题材范围,风格也由疏放澄明变为沉郁深挚。在西行途中,他用【中吕·山坡羊】为曲调,写下了九支非常着名的怀古组曲,其中,《骊山怀古》有两首,这是前一首,通过阿房宫的焚毁折射朝代的兴亡,表现了苍茫悲凉的历史意识。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写作者立于骊山之上,环顾四方,面对着荒烟蔓草,遥想起一千多年前阿房宫上空三月不灭的大火,内心难以平静。“骊山”,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南,是秦国经营宫殿的重要地点。
“阿房”,阿房宫,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南阿房村。阿房宫从骊山建起,再向西直达咸阳,规模宏大,富丽奢侈至极,据《史记·秦始皇本纪》:“前殿阿房,东西五十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又据《三辅黄图》:“阿房宫……规恢三百余里,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两属,阁道通骊山八百余里。”公元前206年,项羽攻入秦都咸阳,将咸阳城内的所有宫殿以及阿房宫全都付之一炬,“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史记·项羽本纪》),故杜牧《阿房宫赋》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之叹,本曲即用此意。“当时奢侈今何处?”这是作者在追思历史时油然而生的一句叹息,他当然知道“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的事实,只不过,当他亲临其地时,古今巨大的反差还是令其震惊不已,似乎不能相信那“奢侈”至极的阿房宫已经完全灰飞烟灭了。于是,作者再次审视四方,试图寻找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繁华遗迹,可是,“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展现在他眼前的,只是稀疏荒败的野草和迂回流淌的河水,千百年来因阿房宫的焚毁而生的多少遗恨,就如同远方烟霭迷蒙的树林一样,已是无法分辨得清楚明白了。至此,作者由怀古而生发的感伤之情已是异常的浓郁了。
可是,作者的思绪并未仅仅停留在一个阿房宫上,因为自项羽开了焚烧前朝宫室的恶习之后,后世的统治者几乎个个都会点起几把熊熊大火,将无数的财富和文明一烧而光,骊山之上的烟火几曾有过停歇?多少改朝换代的“遗恨”,都在这骊山上空繁绕。作者列出了“周齐秦汉楚”,但显然这只是“列国”的代表罢了,作者所悲叹的当然是整个历史的“遗恨”。最后的四句,“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是作者对历史发展的悲凉体认。想想历朝历代的兴衰交替,无不伴随着无休无止的破坏和毁灭,历史似乎就是一个恶的轮回,不论赢家也好,输家也罢,总逃脱不了“可怜焦土”的厄运。这一将输赢都等同于尘土的结论,犹如洪钟轰鸣,震人心魄。它既反映了作者对历史的深刻感悟,也反映了作者深刻的悲哀和迷茫。宗白华先生说,只有真正的“深于情者”,才会“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这种深哀的性质,乃是“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美学散步》)。张养浩的悲哀,当属此类!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血泪
总是去干涉别人的生活、批评社会现状,令刘时中感到非常疲累,但是他的曲子仍旧被称为元代的“史诗”,他一唱一吟,都是当时的贫苦者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血泪,在那时绝无仅有,后世也罕见。
【叨叨令】有钱的贩米谷、置田庄、添生放,无钱的少过活、分骨肉、无承望;有钱的纳庞妾、买人口、偏兴旺,无钱的受饥馁、填沟壑、遭灾障。小民好苦也么哥,小民好苦也么歌,便秋收鬻妻卖子家私丧。
——刘时中《端正好·上高监司·叨叨令》
这段【叨叨令】是刘时中套曲《端正好·上高监司》里的段子。该套曲子的开篇写的是元代发生了一场罕见的大饥荒:“众生灵遭磨障,正值着时岁饥荒。”这一年粮食罕有,物价日益上涨,奸商富户自认奇货可居,高价兜售粮草以获取暴利,许多贫苦者饿死路中,乞丐成群结队四处乞讨。
根据《元史》的记载,元顺帝至正十四年(刘时中生活的年代)的确有旱情发生,流民四起。刘时中应该是经历了这段日子,见到途有饿殍才忍不住绘下这幅灾民图。当时官府曾下达过赈灾令,但并没有显着成效。
事实上如果民众能共渡难关,并不一定会死那么多人。在上面的【叨叨令】一曲中这样写道:有钱人仍旧屯田置地、喝酒嫖妓、买卖人口,没钱的人注定要骨肉分离、忍饥挨饿、家破人亡。“有钱就是大爷”,不管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背景下,这句话都是至理名言。
在众人绝望之际,《端正好·上高监司》的曲子中塑造了一个“救世主”式的人物——高监司,此人在现实当中是存在的,因为《端正好》一曲是刘时中写给高监司的万言书。
刘时中笔下的高监司开仓赈济,日夜奔走抚恤灾民,惩治奸商和鱼肉百姓的官吏,毫无偏私。他“爱民爱国无偏党,发政施仁有激昂。恤老怜贫,视民如子,起死回生,扶弱摧强。天生社稷真卿相,才称朝廷作栋梁。这相公主见宏深,秉心仁恕,治政公平,莅事慈祥。可与萧曹比亚,伊傅齐肩,周召班行”。刘时中甚至将高监司的仁慈和政绩看作古人所谓的“仁政”,而且此人堪比萧曹、伊傅那样辉煌一时的良相名臣。
刘时中盛赞高监司的德行,其中不乏奉承的意思。因为他希望高监司能够看到自己这封揭露地方政府营私舞弊的谏书。整个曲子里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象:时值灾情严重时期,官商却囤积大量纸钞以供挥霍,搅乱市场正常经济秩序,祸患乡民。政府表面上道貌岸然,出资出力,实则他们下发的纸币一文不值,根本用不上。刘时中力捧高监司,实则企盼他能到朝廷进言,整顿地方吏治。
按理说身为父母官,高监司赈灾和在朝廷进言是分内之事,并不应被刘时中提醒,但刘时中依然在高监司面前示弱,说尽好话,足可看出他心中的无奈和朝廷的腐败。茫茫人世,刘时中找不到可以投诉的人,当他看到高监司救灾的情景,认为或许此官还有些人性,其他的官吏都是巴不得所有的人都死于非命,好将那些民众的财产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