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前161-约前89),字曼倩,平原郡厌次县(今山东惠民)人。天性诙谐,言辞敏捷,滑稽多智,常常在汉武帝面前谈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汉书·东方朔传》)。因此,后世称他为“滑稽之雄”。
汉武帝即位的时候,诏令各地推举人才。一时,成百上千的人纷纷上书自吹自擂。东方朔也不甘寂寞,上书极言自己文韬武略和道德人品俱属上上之选,“臣朔年二十二……可以为天子大臣矣”(《汉书·东方朔传》)。武帝大奇,果然留他在公车署待用。等了一年,仍不得召见,他便生出一计:诡称武帝要诛绝天下侏儒。由于侏儒们拦路而哭,武帝当然要追问原因,这正中东方朔的下怀。面对武帝的责问,他回答说:“侏儒身高三尺,我是九尺,可俸禄却没有区别。侏儒吃得胀肚皮,我却饿得要死。如果我还可用,就给加些俸禄,否则,就让我回家,免得白白耗费长安的大米。”武帝听后大笑,便让他移居金马门,待遇略见好转。不久,武帝赐肉给大家,可掌管饮食的官员迟迟不来宣诏。东方朔等不及,便私自拔剑割肉而去,还大言不惭地说:“拔剑割肉,一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武帝听说之后,不但未加怪罪,反倒又赐给他许多酒肉,并任他为常侍郎。
建元三年(前138),武帝想将长安城南大片土地辟为上林苑。东方朔闻讯,急上《谏除上林苑》,大讲三不可。武帝给他赏金加官,对他的意见却充耳不闻。但数年后,在处理寡居的馆陶公主私幸董偃的问题上,武帝却不得不作出让步。因为东方朔给董偃的鉴定是私侍公主、伤风败俗、蛊惑人主,这三大罪状可是非同小可。结果,董偃真的由此失宠。
因为东方朔滑稽善辩,武帝有时就故意为难他一下。大约在元狩二年(前121)左右,武帝问他:你看我是什么样的帝王?东方朔马上回答:
臣伏观陛下功德,陈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而且,您的文武大臣也都是贤能之辈。武帝笑着反问:你比起当今的公孙丞相、董仲舒等贤官硕儒又怎样呢?东方朔又一通大言不惭:“臣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说自己一身兼有他们数人的优点和本领。
昭平君骄横,杀人当死。因其母隆虑公主生前曾为他预赎死罪,所以武帝为此犹豫再三。后虽依法准杀昭平君,但内心哀伤不已。这时,东方朔却祝贺说:“圣王赏不避仇,诛不择亲,陛下行之。臣再拜上万岁寿。”武帝虽不快,但因东方朔捧得太高,还是将他命为中郎。此前,东方朔曾因在殿中小便被贬为庶人。
太初元年(前104),由于统治者的奢靡,上行下效,社会风气很糟,武帝就问计于东方朔:我欲教化百姓,你可有好办法?东方朔回答说:远古圣贤的节俭我说不清,但近世的孝文帝的俭朴却是人所共知的。
他虽贵为天子,却仍穿粗布衣和生皮鞋,天下自然仿效成风。可陛下日日扩建未央宫,还嫌太小,又在城外营造高大的建章宫,饰物和狗马都要用锦缎来包裹……您自己淫奢如此,要百姓不奢靡怎么做得到呢?
大约在太初(前104-前101)、天汉元年(前100)之间,东方朔又上书陈述“农战强国之计”,因为“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谐”,所以“终不见用”。于是,东方朔就写下了名赋《答客难》,“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
先是“客难”东方朔:
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意,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
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既是德才兼备,怎么就是不能发达呢?对这种问难。东方朔百感交集,就从三个方面作了回答:
一是“时异事异”。苏秦、张仪之所以为卿为相,是因为乱世出英雄,所谓“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故说得行焉”。而我却是生于汉武盛世,所谓“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物无不得其所”。根本用不着什么人才来辅政。对于人才来讲,当今之世“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贤不肖何以异哉”?假如让苏秦和张仪生于今世。恐怕连个我这样的常侍郎也捞不到呢。
二是虽眼下不能闻达,但“苟能修身,何患不荣!”通过加强思想修养,使自己的道德臻于完善,也可名垂千古。
三是“客难”有误,在于“不知权变而终惑于大道也”。像许由、接舆、范蠡、伍子胥这样的贤人“寡偶少徒”以及“今世之处士,时虽不用,块然无徒,廓然独居”,那是“与义相扶”,“固其宜也,子何疑于予哉?”至于“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者也,子又何怪之邪!”一句话,个人的穷达,主要是由时代造成的,你为何偏偏怀疑我有什么缺点呢?今非昔比,我当不了大臣,这能怪我吗?
此赋表面上是东方朔解答“客”的问“难”,他引经据典,纵横古今,讲了一大堆道理,实际上却是什么道理也没讲出,因为无法讲出也不能够讲出,他只不过是委婉地出了一口怨气罢了。他的不遇和他的盛世之悲是历史的必然,“中国的开国的雄主,是把‘帮忙’和‘帮闲’分开的”。(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武帝连赋家司马相如都不用,又怎么可能起用身为俳优的不祥之物东方朔呢?还是刘勰说得对:“原兹文之设,乃发愤以表志:身挫凭乎道胜,时顿寄于情泰。”
(《文心雕龙·杂文》)此赋上承宋玉《对问》之体而又有所光大,其“设客难己”、反话正说、“托古慰志,疏而有辨”(《文心雕龙·杂文》)的风格特色,直接影响了后世汉赋作家杨雄《解嘲》、班固《答宾戏》、崔驷《达旨》、张衡《应间》和蔡邕《释诲》的写作,从而形成辞赋中的一种特殊格式,《文选》名之曰“设论”。
借鹦鹉之口,诉悲痛之情
祢衡,东汉末年名士、辞赋家。字正平,山东人。幼时聪敏好学,少有才辩,长于笔札,性情刚傲,好侮慢权贵。其代表作《鹦鹉赋》是一篇托物言志之作,是汉末小赋中的优秀之作。
东汉末年,朝廷暗弱群雄割据。面对统一天下重整纲纪的时代课题,那些凭镇压“黄巾”起家的大大小小的军政头头,个个野心勃勃欲夺天下,为此一时好像都求贤若渴、广纳贤才。可实际上个个又都唯我独尊,顺者昌逆者亡。黎民百姓惨遭涂炭,文学之士也屡屡失意。而作者因“气尚刚傲”,不畏强暴,故不为权势者所容。他曾辱骂曹操,曹操顾忌他是名士,不愿背上“不能容人”的恶名,于是就遣送他到荆州刘表处,借刀杀人,企图让刘表去杀他。在荆州,祢衡又与刘表不合,被刘表送到江夏黄祖处,也同样是想借刀杀人。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人请他就鹦鹉作赋,他也就借此机会,发泄了自己心中的感慨。字面上是替鹦鹉诉衷怀,实质上是倾诉了自己内心的悲哀和痛苦,全文情调凄怆,悲凉感人。
本文是托物言志的抒情赋。全篇用拟人手法,在行文上常常是人鸟合二为一,使人难以分辨。如赋中写道!
感平生之游处,若埙篪之相须;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
前四句分明是指人事,后面又全是鸟的口吻。何焯论此说:这“全是寄托,分明为才人写照。正平豪气不免有樊笼之感,读此为之慨然”。
大诗人李白流放夜郎途中被赦返回时,眼望鹦鹉洲而触景生情便也吟得《望鹦鹉洲悲祢衡》,对作者祢衡的钦慕怜惜之情尽染笔端:“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
《鹦鹉赋》是汉代咏物小赋中的优秀之作。它的意义不仅在于倾诉了作者个人的忧怨和悲愤,还反映了才志之士在封建乱世中屡遭迫害的现实。尽管作者在篇末表示对黄祖父子感恩戴德,自己愿尽辞效愚以委曲求全,却仍然难免被杀。这更使它长期博得后世正直之士的同情和共鸣,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萧瑟的秋,孤寂的影
王褒生活在汉宣帝时期,擅长辞赋。明代杨慎不仅在他编辑的《全蜀艺文志》里选有王褒的作品,还专门作了《王子渊祠》诗,诗云:“伟晔灵芝发秀栩,子渊摛藻谈天朝。汉皇不赏贤臣颂,只教宫人咏洞萧。”除了《洞萧赋》外,王褒还有许多作品,如《九怀》等。
尽管王褒擅长辞赋,尽管汉宣帝喜欢辞赋,但王褒在汉廷并不得意。
从《汉书·王褒传》看,王褒未留下任何与当时国家大事直接相关的文字,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想有所作为。身为谏议大夫,理应拾遗补缺。但在汉宣帝的眼中看来,王褒和张子侨等人仍然是文学侍臣,只能作一些歌功颂德的助兴文章。真有事情需要拾遗补缺,汉宣帝未必肯听,王褒也未必有信心去作。
在这样的心情支配下,王褒写下了骚体赋《九怀》。
《九怀》在体制上模仿屈原的《九歌》,内容上模仿的却是《离骚》。全文共九篇,主人公是一位失意的知识分子。东汉学者王逸的《楚辞章句》说《九怀》是追伤屈原而作,观文中有“伊思兮往古,亦多兮遭殃。伍胥兮浮江,屈子兮沉湘”,可见王褒感怀的不仅仅是一个屈原,而是古往今来一大批忠而被谤的仁人志士。
王褒的感怀,与屈原又有很大的不同。文中的主人公感慨的是“极运兮不中,来将屈兮困穷”“林不容兮鸣蜩,余何留兮中州”“世溷兮冥昏,违君兮归真”“伤时俗兮溷乱,将奋翼而高飞”“悲九州兮靡君,抚轼叹兮作诗”,这样的命运不止是屈原所有,也是王褒自己的遭遇。不同的是屈原在求索无门的时候,可以发而为诗,可以愤而沉江;汉代的知识分子在政治与思想大一统的时代,则只能曲折含蓄地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他们上天入地,几番挣扎,最终回到原处,把希望寄托于天命垂顾,皇帝圣明:“皇门开兮照下土,株秽除兮兰芷覩。四佞放兮后得禹,圣舜摄兮昭尧绪,孰能若兮愿为辅。”意思是说天门大开,阳光普照下土,为人间扫除污秽,让兰芷那样的鲜花香草能为人们所欣赏。这个时候,凶恶的“四佞”被放逐,夏禹那样的明君应时而生,他继承尧舜的仁德,君临天下,真有这样的君王,我愿诚心实意地做他的辅佐。一个是不肯同流合污,宁为玉碎;一个含垢忍辱,期待未来。态度既有如此的不同,所以《九怀》抒发的虽有对屈原的追思,更多的却是王褒一代人的情怀。
汉代的辞赋作家模仿屈原的楚辞体作品蔚为风气,出现了一批骚体赋作品,如严忌的《哀时命》、东方朔的《七谏》、王褒《九怀》、刘向《九叹》等,以至在辞赋领域形成所谓的“七体”、“九体”。这一文学现象的产生,实与汉代文人的命运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