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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红颜只为倾城色(1)

相知若有时,何必岁岁年年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苏小小墓》

在这钱塘江畔,葬着一个美丽痴情的女子,也就是在这里,有一位钟情“鬼魅”的诗人为这个美丽女子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婚礼。她是苏小小,而他是李贺。

一个是南齐名妓,钟情于建康才子阮郁却被家人所阻,心存郁结,年方二十咯血而死。一个是中唐鬼才诗人,因“父讳”而终身不得志,却自始至终以皇孙身份自居。这二人竟穿越时空产生关联,让人不得不为其中的因缘着迷。

文人都爱苏小小,一首首诗哀叹她坚贞的爱情和悲惨的命运。《玉台新咏》里便有云:“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此外,白居易、温庭筠等诗人也纷纷作诗,为小小寄托哀思。然而,他们的诗不过是向往佳人或哀其爱情悲剧,他们的爱怜和追忆也不过是一种理想的情怀。唯有李贺,他读懂了小小的悲伤:苏小小要的并不是怜悯,而是无论生或死、前世或今生,都可以长存不灭的爱。于是,李贺作了这首感天动地的诗来祭奠小小,为这个飘散的灵魂举行了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碧草为茵被,青松为伞盖。轻柔的微风是华美嫁衣的裙摆,叮咚的流水是腰间叮当的环佩。乘着前世的油壁车,在缓缓落下的夕阳余晖中等待。那双望穿的泪眼如幽兰上的露水,楚楚动人。就在这雨打风吹的西陵墓下,翠色的烛光暗淡地摇曳着。“无物结同心,烟光不堪剪。”如果这不是一场婚礼,苏小小为何如此盛装华美;如果这是一场婚礼,那么男主角为何迟迟没有到来?李贺笔下的苏小小就这样静静地用生命等待着一场属于她的爱与婚姻,无论生或死都不能成为爱的障碍,但最终,仍是所托非人。

李贺还原了一个用生命去证明爱的苏小小,也还原了一个寂寥的自己。

自诩的皇室身份并没有得到承认,反而贻笑大方,空给别人留下饭后的笑柄。对于李贺来说,生命像被莫名的力量牵引,搁置半空,没有着落。与他同时代的白居易、刘禹锡,甚至绯闻缠身、备受争议的元稹都毫不例外地在诗坛崭露头角,只有他甚感寂寞。

“我当二十不得志,一心愁谢如枯兰。”本是二十岁的年轻人,奈何不知不觉中已成了心灵枯败的老者。

苏小小无以安放的爱,让屡屡不得志的李贺有了同病相怜之感。同样是让人生畏的死亡,也时刻如同咒语一般,让多病的李贺身陷其中,无法解破。生与死并无可怕,可怕的是活着却与世界格格不入,触摸的是冰冷的眼神。面对死亡的催促,心有爱者才无所畏惧。苏小小的爱是男女欢爱,而李贺对小小的爱则来自于对生命价值的认同。无论是哪种爱,都可以透过生死,永远地活在世间。

隔了时代隔了天地,李贺读懂了二十岁的苏小小。千年之后,有个诗人同李贺当年一样,隔着遥远的时空找到了他的灵魂。就像二十岁并非苏小小的终点,二十七岁也不再是李贺生命的终点。

现代诗人洛夫有幸参透了千年的玄机,于是有了一怀诗情,把李贺的情怀一丝一缕地化入诗中。

瘦得

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

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涌起千顷波涛

旷野上,隐闻鬼哭啾啾

狼嗥千里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

从历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并非等闲人物

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

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

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

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喝酒呀喝酒

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

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

——《与李贺共饮》节选

相知若有时,何必岁岁年年。

一切诗情都只因一个“懂得”。李贺懂了小小,于是将她写进诗中;洛夫也懂了李贺,把他也化为一缕诗情。洛夫与李贺,一样的落拓不羁,一样的怀才不遇,这穿越时空的对饮,越热闹就越惆怅。所谓知己难求,若能跨越这千年的时光,不知一生寂寥的李贺是否会感到些许安慰。

太多相似的诗人都走在一条以生命去爱的路上:爱恋人、爱知己、爱莫测的生命。人生短暂,但诗人整个生命都被爱深深地刺透。

在李贺短暂的一生中,家族男性的短命如同咒语般煎熬着他的生命。自认为是皇室贵族却终身不被重用的落寞困扰着他的一生。只有爱着的时候才让他感觉到自己生为男人的尊严,只有爱着的时候他才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并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会比生命走得更远。

也许是对生命诅咒的反抗,李贺用爱作为武器与死亡作战,除了结发妻子外,世间天上,似乎没有女子他爱不到,动情时那般爱意浓浓:

情若何,荀奉倩。

城头目,长向城头住。

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后园凿井歌》节选

爱就像李贺对苏小小的欣赏,就像他们二人的心灵私语,它还要慢慢地和风细雨地滋润下去,或化成诗人的诗绪,或化为次年守候生命的春泥。

村上春树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也不是生的全部,而是生的一部分……因为有死,生才更美好。”李贺的短命让人想起了民国才子梁遇春。

1932年夏天,梁遇春因病去世时,和李贺一样年仅二十七岁。他的朋友冯至说他的才情“足以媲美唐朝的李贺”,这让人不禁埋怨命运这只狰狞的厉鬼,专向才华横溢的文人伸出利爪。

不过,他们用生命、用爱“幻出五色的美焰”(梁遇春语),从来不曾熄灭。

媚娘的忧伤与嚣张

有部小说叫《妻妾成群》,是当代着名作家苏童所写,书中讲的是在封建家庭中,男人的三妻四妾们为了争宠而互相仇杀的故事。她们本是好端端的女子,但一夫多妻制造成的压抑和扭曲,令她们丧心病狂,不惜一切代价地迫害他人,酿成了一桩桩悲剧。其结局是,死的死、散的散,全都没有好下场。而女人争风吃醋的缘由大多半是想在年轻的时候在家庭中争得一席之地。“从来只有新人笑,谁人听得旧人哭!”若不能趁着年轻巩固自己的地位,晚景凄凉可想而知。毕竟,男人和家庭是古代女人唯一的指望。

然而,女人的美貌终究抵不过时间。再漂亮的女人也会有色衰的一天,犹如花开花落,春生冬藏。时间如手里的一捧细沙,握得越紧,流逝得常常也越快。如花美眷终究敌不过似水流年。很多女人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无力回天”,所以常常自怨自艾。结果未及年老,人已珠黄。当然,也有钟灵毓秀的女子,并不以美貌为炫耀的资本,而是以才华打动人心。唐太宗的宠妃徐惠就曾经这样教育武媚娘。

据说媚娘和徐惠同为太宗才人的时候,有一次媚娘前去请教徐惠,如何能得太宗喜欢。徐惠只淡淡地说了句,“以色示君者,短;以才示君者,久”。徐惠乃江南女子,柔弱婉约,她以自己的才情解读人间爱情的经验,这个“才”在她看来应该是女子的才情,或者情思。但这句话在武媚娘听来就不一样了,这个“才”就变成了治世的才能、心机与城府。这当然也与她本身性情刚烈有关。

武媚娘从小就不喜欢女红,英武十足,少年时曾随父母游历大江南北。

壮美的山河开阔了她的眼界和胸襟,也历练了她的胆魄和才干。据史书记载,武媚娘辞别寡母入宫时,曾对她的母亲说,“如今我进宫见皇上,怎么知道就不是好事呢?不要哭哭啼啼的,像小孩子一样!”唐诗人崔郊有云: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深宅大院、宫门紧闭,能被皇帝宠幸固然是好事,但人生漫漫,哪一天不幸失宠,老死宫中恐怕也无人问津。

媚娘母亲的痛哭想来也是人之常情。令人惊讶的倒是,年仅十四岁的媚娘,面对未知的前途,没有丝毫的恐惧,似乎人生的一切已然成竹在胸。

可是,进宫后的武才人虽得太宗喜欢,但并没有徐惠得宠。以现代爱情观衡量也在情理之中。

太宗属于勇猛刚健型,徐惠则是小鸟依人,一刚一柔,相互欣赏也相互依赖,定然有许多情致。而武则天刚毅果决,充满霸气,和太宗的“气场”

互有冲撞,反倒是和太子李治的柔弱、温顺相辅相成。

在爱情世界里,“互补原则”似乎屡试不爽。杨康处心积虑,一心勾结权贵;偏偏遇到穆念慈宅心仁厚,无意功名利禄。郭靖老实木讷、憨头傻脑,却被古灵精怪、多才多艺的黄蓉看中。如果杨康和黄蓉在一起作恶,那真是乾坤颠倒、偷天换日。而假如穆念慈和郭靖共同生活,恐怕两人都寸步难行。由此可见,刚柔并济才更容易产生爱情。所以,在太宗时期,武媚娘不管如何飞扬跋扈,也很难专宠。可能媚娘也清晰地知道了这一点,所以在太宗生前,就开始和李治培养感情。

不料,太宗一死,武媚娘必须遵从后宫惯例,被送去感业寺出家为尼。

但以武则天心计,怎么可能会安心礼佛诵经呢?在寂寞中,她日夜思念着李治,期待着心上人可以救她于水火之中。

但此时的李治已贵为一国之君,左拥右抱的美女不计其数,还能想得起曾经的山盟海誓吗?

就在这样无端的揣测与不安的战栗中,人们读到了武媚娘一生少见的忧伤: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武则天《如意娘》

此时的武媚娘,依然年轻貌美,同样有着对爱情的期盼与渴望。她眼见年华似水,却无法看到自己的幸福和未来,那份惶恐与忧伤呼之欲出。她说自己“已经看朱成碧,老眼昏花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太过思念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开箱验取,那些石榴裙上还有我滴下的泪光”。这份对爱情和相思的急迫表白,让人看到了武媚娘身为女子的柔弱。

幸好岁月将这首情诗封存并流传下来,才让人们在武后残忍、暴虐的形象中,找到了一丝柔情蜜意的光芒。当年的媚娘也一定明艳照人,有着年轻女子的温柔和忧伤。若非如此,后宫佳丽多如牛毛,李治又怎么会对她情有独钟!

假如,太宗的爱能够更温和一些,李治的爱能够再狂野几分,媚娘还会不会有后来无法遏制的野心和欲望?追忆往事,她是不是因为感业寺里的忧伤太过惨烈,才积攒了十足的怨气,在后来的岁月报复起李唐的江山与庙堂!而当李治满心欢喜把媚娘接回宫中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此时的武媚娘,已经不再是当年蜷在他的臂弯里撒娇的可人儿。感业寺里一番红尘劫难,令媚娘从钟情于爱的女子,变成了只相信自己的标准悍妇。徐惠的那句“以才侍君”,在她的人生轨迹中也开始发挥巨大的作用。

以怎样的才学和城府经营日后的生活,保住自己的地位,恐怕是武媚娘再度进宫前早就想好了的:“女人只能靠自己。”所以,她能够狠心掐死自己的女儿嫁祸于他人,并游刃有余地在后宫惨烈的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最后一再废掉自己的儿子,步步高升,终于自立为王。寺庙本是断绝尘缘的地方,而武则天走出感业寺的时候,却看破人世争斗,完成了从倾城少女到至尊红颜的心灵裂变。太宗在天有灵,恐怕也是始料不及的吧。

亦舒曾说,“女人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之一。年轻的时候,清纯、柔和、美丽如春日滟滟之湖水。然后就开始变,渐渐老练、沧桑、憔悴、狡猾、固执、霸道,相由心生,再标致的少女到了中年,也多数成为另外一个人。”所以,年老衰退的常常不只是容貌,还有曾经明澈的心。这句话在武则天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当她已经站在皇权的制高点时,全然忘记了石榴裙上那些风干的泪痕。

取而代之的是女皇的狂妄与专横。权力的魔力令她疯狂。她不但要左右人间之事,还要调遣大自然的风光,寒冬腊月,居然喝令百花为之绽放。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

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武则天《腊日宣诏幸上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