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天空，我们可以看到希腊人民与大自然作斗争的勇敢和智慧，他们像英仙一样手持美杜莎的头与鲸鱼战斗，像伊阿宋和他的阿尔戈英雄一样乘南船跨海远征，像武仙一样与天神和魔怪作斗争。再一次仰望星空，并且轻声告诉它：“我知道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要知道，人类如果真的遗失了满天星斗，那么在浩瀚的天际中才真正的孤独无助。
牛郎织女
我们中国的旧俗，以每年农历七月七日为闺中儿女的佳节，叫作“七夕”；每逢到了这个富有浪漫趣味的节期，一般年轻的小姐和新嫁的少奶奶，就不约而同，集合闺中良伴，陈设瓜果，开“慕仙”“拜仙”“辞仙”的盛会，并且举行“乞巧”的仪式。男孩们，假如还没有达到成年，也可以参与她们的盛会，并且也有跟住姊妹们对牛女双星乞巧的。至于已成年的男子，虽然不是完全被摒于良辰盛会之外，但至多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瞧瞧热闹而已。
原来这个佳节的来源，是根据一段富于情趣而略带凄冷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凄冷之气，虽不如织女星之所在的天琴座那一段希腊神话，但浪漫的风趣，却不相上下。这表明我们中华民族的想象力，并不劣于西方最优秀的民族。假如大家听过《天河配》或《双星会》的戏文——这是七夕的应时佳剧，伶人年年照例卖力搬演的——那么，至少也知道这个故事的大略了。细细考查起来，这个故事发生很古，在西汉之初，早就已经有了很详备的记载；而汉以来的文人诗人，更不绝口地歌咏牛郎与织女的凄艳情史，或者拿他们的事迹，来做文章的典故，这在文学上是常常会见到的。至于民间的老百姓，虽然不识文理，但是牛女的故事，也一样的十分熟悉，彼此口耳相传，津津乐道；人间的痴情男女，更俨然以牛女双星做模范的情人。但正因为发生的悠久与流传的广远，牛郎织女的故事，便演变成许多种不同的形式，传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整个故事的骨干与轮廓，尚无多大变动，仅枝叶细节上，稍有出入而已。现在我讲述这个故事，只可就诸种传说共同之点，提述出来。
牛郎与织女，简称为牛女；他们两口子，在人们的口中，虽然时常平衡地并提，但这个故事似乎让织女占了主角的地位，所以我先从她讲起。织女是她的一般的称谓，其实不是她的名字，只因为她是纺织的女神，就顺口叫她作“织女”罢了。但她的真名字，古来也有几种异说：有人说她的名字叫作收阴，又有人叫她作天孙、天女，有时则干脆叫她作女或女宿。这些名字，各有根据，并且都有来历。除了收阴一个名字，我们不知道它的本原之外，天孙、天女都有所指，女及女宿，即为天女或织女的简称，也很了然。古时有两种传说言：一说织女是天帝的嫡亲孙女，一说则说她是天帝的外孙女；两说未知哪一说对，我们也不必费功夫去考证。总之，不管是外孙也好，内孙也好，反正是天帝的孙女就是了。正因了这个缘故，又有人说天孙女是她的真名字。我看这不很对。也许收阴才是她的真名，天孙、天女、天孙女等，都是称号。至于织女，更不是真名，乃表示她所司的职务而言，但这个名字，反倒是最通行的，为便利起见，我们也不妨沿用下来，省得难记的麻烦。
我们中国诸神的系统，和神国的职司地位，没有希腊那么分明有序，但一般人也模糊地相信神国好比一个大家庭，彼此有着家族的关系。诸神的职位，虽不如希腊的确定，但也未尝不施行各管一务的分业制。即如我们所崇拜的织女，她倒有点像希腊的神女赫柏。她是天帝的孙女，美艳而聪明。在天国的大家庭里，照依中国家庭生活的分工原则，她专管纺织的女工，并兼管瓜果丝帛和珍宝。她的纺织技能，是十分精巧的，你们如果留心观赏过早晚天边的五色绚烂的云霞，就可以看出她工作的成绩，因为那就是织女手制的云锦和天衣，预备给天帝披着，以及拿来赏赐给有功于神人的诸神或人间的英雄的。古诗有句名句说“天孙为织云锦裳”，指的就是这件事情。汉初的无名诗人又有两句描述她做工的情形，说“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如此说来，我国的织女，又有点像北欧斯堪的纳维亚族的神后弗丽嘉了。
在讲猎户座那一章，我已经提及北欧人叫猎户俄里翁腰间的玉带做弗丽嘉的纺纱竿；我们的织女，既司纺织，自然也有她的工具。虽然凡间没有到过天上，没有见过织女纺织的工具，但她的支架织机的石子，却有人见过，并且被带到人间。相传西汉时代沟通中外，远涉西域的文化大英雄张骞，在八月十三那天，驾着一只扁舟，沿着黄河流域，直向星宿海上驶。因为贪看沿途的风景，仿如武陵的渔父，忘记回舟；临到太阳落山，暮色霭然的时候，夜幕四合，四顾茫然。正当彷徨之际，忽见一位姣艳的女郎，在河边正浣着纱。张骞在迷途中得见此女，才安了一点心，把小舟靠近岸边，请问浣纱的女郎，自己游荡到什么地方，要循哪个方向，才回得去。浣纱的女郎，指示了他应取的归程。却不告诉他所到的是什么境界，只给他一颗光致圆润的石子，叫他回去，到成都去询问一个姓严的卖卜先生。张骞小心收起那颗石子，赶紧回槎。返到家中，连忙拿着石子去问那位严先生。那卜卦先生，把石反复细玩，心里十分诧异，因为他知道那并非凡品。“这石子你在什么地方得来的？”严先生说。于是张骞就把自己泛舟迷路的经过，都告诉了他。“怪不得我那天见斗牛二宿之间，有客星侵入，”严先生点了点头说，“原来是你呀！这颗石子，你可知道是一件宝贝吗？它是天上的织女支架织机的东西，名叫支机石的便是。你不知道你那天居然误入天河，邂逅织女哩！”严先生这么一说，张骞这才恍然。可惜当时没有博物院，不能把他从天上带回人间的织女“支机石”保存下来；但从张骞的奇逢邂逅，我们知道织女不但在宫中辛勤纺织，并且还常时亲自到银河河滨浣纱呢。
织女年事长成而日夕在银河之东，把青春的黄金岁月，都磨耗在机杼之间，自不免有寂寞之感。她的祖父——天帝，不消说是很疼爱她的，并且也深知青春少女的心事，所以就想到她“终身大事”的问题。照我国古代的人生理想，男耕女织，是天然的分业，那么，以织女配牛郎，自是珠联璧合，最适当不过了。恰巧银河的西岸，有一个壮年的男子，常在河边牧牛。织女常到河边浣纱，虽然一水相隔，也难阻心灵的暗通，于是河东的织女，与河西的牛郎，就不免心心相印。当天帝想到孙女的终身大事的时候，觉得她和他恰巧是一对天然的佳偶，于是就爽性把织女许嫁了牛郎了。
唯据另一种传说，牛郎却不是天上的神之子，乃是世间的一个可怜的孤儿。他的父母早已亡过，只依靠兄嫂的抚养来度日。更不幸他的嫂嫂，嫌他寄养分利，待他很不好，牛郎也不敢稍怀怨怼，只自嗟命苦，而对于兄嫂，还是一样地孝敬从顺。有一天，牛郎出外，见一个屠夫，正牵着一头老牛，要到屠场去屠宰。说也奇怪，那头老牛见了牛郎，像有过交情一般，放慢了脚步，眼中惨戚地滴下泪来。牛郎见了老牛，也像有什么缘分似的，不觉恻然心动。于是拱手问那屠夫道：“你把老牛拉去干吗？”“它又羸又无力，”屠夫说，“留着又没有什么用处，除了宰了给人吃，还干什么的！”“天可怜见，”牛郎说，“免它一死吧！您不见它在惨伤地流着泪吗？”“不行！”屠夫不耐烦，拉了牛就走。牛郎赶上前，凄声说道：
“你把它卖了给我吧。”“也行，”屠夫说，“卖了倒还干脆省事，快拿钱来。”牛郎满心欢喜，说：“请等一等，我回家拿钱，这就来。”说完拔步家去，一路心里盘算，哪里弄得钱呢？自己是一文都没有的！返到家中，焦急地打了好几个回旋。凑巧嫂嫂正在做事，没有留神他。为了救老牛的缘故，牛郎竟不顾一切，偷了哥嫂的钱，快步奔到原处。屠夫等得不耐烦，正想走了。牛郎赶到，把钱付了，欢欢喜喜地把牛牵到草地去喂它。
日暮之时，牛郎怀着鬼胎，牵着老牛回家。一进门，嫂嫂就接住他，把他打骂，因为他偷钱的行为，已经被她发觉了。幸而哥哥回来，问明底细，便对妻子说：“钱既然被弟弟拿去换了一头牛，打骂也是无用。并且有了这头牛，叫他天天拉出去放牧，也胜似终日无事放荡呵。”嫂嫂的怒气，这才给堵截住了。从此牛郎便天天和老牛做伴，徜徉于水草之地。
这一天，牛郎照旧放牛于河滨，忽然间天上掉下一个华美的彩球，牛郎捡了起来，反复把玩。忽闻一阵悠扬的乐声，出自云间，抬头一望，见云幕开处，-群仙女，奏着韵天广乐，执着煊赫仪仗，冉冉下降。看看临近，牛郎不知所措，一位司礼之神；缓步上前，宣告来意。原来天帝疼爱孙女，又嘉其纺纱的功劳，任她自由选择如意夫婿，织女奉命，采抛球选婿的方式，不料被牛郎捡着，成就了美满姻缘。众神率领仪仗把牛郎簇拥到天宫。此时正值七月七夕，所有三界神只，八方仙道，都聚集天庭，庆贺织女牛郎的嘉礼。这个消息，由桂阳洞庭的一位仙人武丁，泄露于人间，所以自后人间的痴心儿女，都把七月七夕，织女渡银河会牵牛之日，作为良辰佳节，岁以为常。
再说织女牛郎成婚之后，一对少年恩爱的夫妻，说不尽万种温柔缱绻。初时天帝看着自己的娇儿快婿，和气安乐地过活，自然有“得其所哉”之乐。不料织女嫁了牛郎之后，日夕沉醉于温柔乡里，竟荒废了她的职务。从此银河岸上，不再见织女浣纱的踪迹，太空边际，也不见云锦霞裳的展晾。于是天帝大大地生了气，仍令织女返回天河之东，继续她的纺织工作，不让因私情而废了正业。一年一度，只许他俩相见一次，时期就在他们初婚的良夜。从此恩爱夫妻，一水相隔，彼此怅然痴望，只能以心电暗通情愫，再不能耳鬓厮磨，红闺厮伴了，汉代有个无名诗人，用韵文传述这一段哀感的情事，这是记述牛女故事的诗歌中最古的一首，大家都有知道的必要，让我念给大家听：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即天河；河汉女指织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虽然是寥寥五十个字，却把牛女别后的相思苦况，道尽无遗，以后许多许多歌咏牛女故事的诗歌，都赶不上它哩。但是牛女的相思，每年有一度莫大的慰安，这就是一年一度的相会，这是天帝所特许的。每年到了七月初七那一天，天帝便命天上的神女——鹊，密集在银河之上，砌成一道浮桥叫作鹊桥，渡织女过河，与牛郎相见。相传古时有个远伯文，曾在七月初六那一天，途经神女所居的高唐，梦见神女，容貌十分艳丽。伯文惊其娟好无匹，要留她做长夜的良伴。神女不肯，说，明天大清早要到银河替织女造桥渡河。果然第二天才破晓，那神女便变作一只灵巧的鹊儿，从窗间飞去，冉冉上升，至于天界。所以后人就叫鹊作神女。
再说鹊儿驾好了浮桥，河东的织女，早打叠定千条万绪的心事。驾上灵车，一群天仙女伴，张着云幄，随伴着她，簇拥过河。同时河西的牛郎，也骑着云龙，到岸边迎候。他和她相见时那种燕昵之情，辛酸甜苦，五味俱备的情感，除了让读者自己细心体会之外，实在不能以口舌笔墨来形容。更不幸天帝的命令，又十分整肃，良辰佳会，只限定二十四个钟头，及时这一对缠绵热恋的夫妻，仍旧各返原职。所以七夕这一天，在牛女他们俩，简直是万金一刻。可怜世间无数痴心儿女还不懂事，偏偏聒絮地向织女乞巧，其实她哪有工夫管这个呢。周年三百六十五日，却只有这短短的一天相见，临别时的悱恻难离之情，也只有曾经此苦的人，方能体会得到。有时织女情痴，渡河东返时，自不免频频回首，别恨依依。有时牛郎情急，竟忘了天帝的严令，苦苦地追赶织女，不让她回去。毕竟还是织女达理，不敢妄僭天条，忍着痛苦的心情，躲避牛郎的牵缠。相传有一次牛郎不忍分离，苦苦地追逐在织女的身后，织女怕祖父降罚，仓皇摆脱。两口子一直追逐到江苏昆山县的一个所在，看看快赶上了，织女情急，忙向头上拔下一只金篦，向地上一划，立刻现出一条河，河水涌溢，阻止了牛郎之足。这条河至今仍然存在，即昆山县东三十六里的百沸河便是。土人因为牛郎又名黄姑，曾降于此地，因把那个地方取名叫作黄姑。
但据另一种传说，牛女成婚，不是牛郎被接上天，倒是织女下降人间，于归牛氏。后来缘尽限尽，织女得返天宫，牛郎儿女情深，恋恋不舍，在后追逐。织女力图摆脱，才拔钗划地成河，阻止牛郎的敢追。还有一说谓并不是织女那么忍心，乃是奉天帝之命来接织女返天的西王母娘娘，拿金篦划河以阻牛郎的前进云。照这个传说，他俩分离之后，一个已归天界，一个留在人间，每年七夕，才得一聚。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牛郎才被提拔上天，在银河西岸牧牛。姑勿论牛郎别织女后，是在人间，抑或在天界，但他们俩每年相会，必经由神女搭成的鹊桥。所以每年初八，据古传所有鹊鸟顶上的羽毛，都脱落了，这便是牛女渡鹊桥相会的明证。你们也许会想织女竟那么忍心，极力摆脱牛郎的痴缠，甚至不惜划河限足，不知织女芳心的委屈，实不能为外人道。她虽然摆脱了回来，但机杼上的泪痕；除非到了来年的七夕，是终年不会干的。识看她所织的云锦，都带有潮润的濡气，就知织女芳心的苦痛，至于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