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害起于贪欲,金钱竟成为兄弟残杀的起因,这属于佛经文学中的戒贪主题。这里再顺便说一个遗金戒贪的故事。
“贪欲”是佛教所说的“十恶”之一。佛经中有不少戒贪的故事,至今读来感到亲切。《旧譬喻经祸母》说,过去有个国家,派人到邻国买“祸”,结果祸害了民众,闹得饥荒遍地,故事结尾说:“坐厌乐,买祸所致”。其戒贪的寓意,通过子虚乌有的“祸”表现,发人深省,可谓机智巧妙。还有《大庄严论》中的金钱毒蛇之喻,也是戒贪妙喻之一,句道兴《搜神记》中的孔嵩故事,就吸收了这则妙喻的精要。
《搜神记》中的孔嵩故事,项楚先生《敦煌本句道兴<搜神记>本事考》说:此条原文首曰“史记曰”。故事当是根据《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之语附敷会而成。“说”“断金”之说,出自《易系辞上》的这句话是很对的。不过,兄弟遇蛇之说,又别有所自,那就是川本久雄谈到过的《大庄严论经》卷六(马鸣选,罗什译,十五卷)中的故事。
我们先来看《搜神记》中的原文:
《史记》曰:孔嵩者,山阴人也。共同乡人范巨卿为友。
二人同行,于路见金一段,各相让,不取,遂去。
前行百步,逢一锄人,语之曰:“我等二人,见金一段,相让不取,与君。”
其人前看,唯见一死蛇在地,遂即引锄,琢之两段。语嵩曰:“此是蛇也,何言金乎?”二人住(往)看,变为两段之金。遂相语曰:“天之与我此金也。”人取一段,遂结断金之交也。
文中最后一句,《敦煌变文集》作:“遂结段金之交也”。项楚《敦煌本句道兴<搜神记>补校》:“下句`段`当作`断`,涉上句`段`字而误”。《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又据川口久雄说,巴黎国民图书馆所藏敦煌本《搜神记》P5545写本此条正作“遂结断金之交”。正可证项说为是。下面还要谈到的日本《宝物集》卷一中亦有“断金之交”之说,又可为项说旁证。
在两兄弟眼里是黄金,而锄人看见的却是毒蛇,将金子与毒蛇联系在一起的观念,早有《大庄严经》中的金子毒蛇之喻,《法苑珠林》中卷第七十七贪部也有引述。那里是说,一位农夫听佛称金子为毒蛇,十分不解,结果拾起了路上的金子,反而招来杀身之祸,终于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我曾昔闻舍卫国中,佛与阿难旷野中行。于一田畔,见有伏藏。佛告阿难:“是大毒蛇。”阿难曰:“是大毒蛇。”
尔时,田中有一耕人,闻佛,阿难说有毒蛇,作是念言:“我当视之,沙门以何为恶毒蛇。”即往其所。见真金聚。而作是言:“沙门所言是毒蛇者,乃是好金。”即取此金,还置家中。
其人先贫,衣食不供,以得金故,转得富饶,衣食自恣。王家禁司其卒富而纠举之,系在狱中。先所得金,既已用尽,犹不得免,将枷刑戮。其人唱言:“毒蛇阿难,恶毒蛇世尊。”
旁人闻之,以状白王。王唤彼人而问之,曰:“何故唱言毒蛇阿难,恶毒蛇世尊敬?”
其人白王:“我于往日,在田耕种,闻佛阿难说言毒蛇,恶毒蛇:我于今者方乃悟解。”王闻此说,遂放去之。
这个故事中金子毒蛇之变,还是就农夫对金子的认识上说的,金子并没有真的变成毒蛇。句道兴《搜神记》将两者的变化视觉化了。
至于故事中出现两兄弟,其实也可以在佛经故事中找到暗示。《法苑珠林》中的贪部也有引述,原本是《大智度论》中的“十斤金”:
有兄弟二人,各担十斤金行道中,更无余伴。
兄作是念:“我所以欲杀弟取金,此旷路中人无知者。”弟复生念,欲杀兄取金。兄弟各有恶心,语言视瞻,皆异兄弟。即自悟,还生悔心:“我等非人,与禽兽何异?同产兄弟而为少金故,而生恶心。”
兄弟共至泉水边。兄以金投弃水中。弟言:“善哉!善哉!”弟复弃金水中。兄言:“善哉!善哉!”兄弟更惊讶相问:“何以故言`善哉`?”各相答言:“我以此金故,生不善心,欲相危害。今得弃之,故言`善哉`。”
句道兴《搜神记》中的孔嵩故事,显然是用“变化”(金子变成毒蛇,毒蛇变成金子)将两个佛经故事综合了起来,佛经故事是用金钱之害来戒贪,这个故事的内容则是用“变化”来说明友悌重于金钱之理,更富有志怪色彩。
日本学者河合隼雄用荣格心理学分析格林童话中的两兄弟故事,谈到所谓“影子的觉悟”,即两兄弟从对方的行为中看到了自己人性中的阴暗的一面,因而翻然醒悟,毅然抛弃“旧我”。在世界很多民族中都有这类故事。在分析中,河合还引述了《庄子》中罔两与影子的故事。两兄弟实际上互为影子。虽然上述佛经故事和格林童话中的正反对照不仅相同,但河合的分析也可以说是基本符合的。两兄弟都想谋财害命,最后从对方的言行中看到了自己的丑陋,对方是影子也是镜子,结果都良心发现,不要金钱要善心。
在佛经中,佛与阿难看到金子,说是毒蛇;金子是毒蛇是后来耕人从亲身经历中体会出的道理,但是到了句道兴《搜神记》中则是金子转眼间变成了毒蛇。这时志怪小说作者将佛经中常见的“变化”思维,再用于对佛经故事的改编中来的例子。也就是说,佛经中多见的万物毫无阻隔的互变互化,与中国自古以来的物化观念结合在一起,使得那志怪盛行时代的作者,对原本没有“变化”的金子身上也注入了变化的功能,让它直接以毒蛇的面目来警戒农夫。从思想上讲,这种“变化”构思的运用,却是颇有深意的:它表明金钱是福根还是祸秧,其实有时就在那一瞬之间就转变了,或者也就是全在于持有它的人怎么看待它,甚至就取决于人的一念之差。
佛经中的这两个故事在日本都有流传。《梅泽古本说话集》卷下摩诃陀国鬼食人事第五十五的前面说,从前释迦佛走在路上,看到很多黄金,就说:“小心别踩在蛇上”,其中一个弟子问他:“那人人都当作宝贝,您怎么说是毒蛇呢?”释迦佛说:“那金子是我埋的,变成了蛇,我知道是蛇呀。”这是将佛经故事大大简化了。《宝物集》七卷本也提到过《古本说话集》的这个故事。
《今昔物语集》卷四《天竺人兄弟持金通山语第三十四》,源于上述兄弟弃金故事,只是《大智度论》将这个故事归结到财为恶心因缘,因而劝人布施;而这里则推言六道四生之变亦由于贪财。后来的《宝物集》卷一则将两个故事联系到了一起:
兄弟两人从父亲那里分半各得五百两金,在回来的路上,弟弟把金子扔掉了,哥哥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弟弟哭着说:“我起过夺过你的五百两,合成一千两,先要杀掉你的念头,所以觉得金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扔掉吧。”哥哥也说:“我也想过杀掉你,夺过五百两,合成一千两。”也把五百两扔掉了。人说这是断金之交。
断金之交,尚有一说。佛、阿难走在路上,路边有个洞,里边有金子。佛说是蛇,阿难一听就明白了,说是大毒蛇。有个人看到这,说不是蛇呀是金子,高高兴兴把它拿走了。官府听说,就找他要金子,要把有的金子全追出,就逼他:“还有没交出来的!”这时候他就想起佛说的是毒蛇那句话了。
《宝物集》的这段叙述显然不全是依据佛经,因为它提到的“断金之交”正是中国的说法。这和句道兴《搜神记》中的上述故事所说的“断金之交”同一出处。
不论是句道兴《搜神记》还是《日本灵异记》,它们都早已远离眼前的生活,和现代人的观念相距甚远,说鬼道神早不新鲜。但是,这并不能说再也不必去回顾它们。这回顾的理由,不是从中去寻找什么灵丹妙药,而只是因为它们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当今现实以外的世界,从而使我们的精神更为富有。那搭救髑髅的善意,那金子毒蛇的互变,毕竟是人精神活动的产物,其中就有古今相通的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