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崇明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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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引子

无中生有

亲爱的读者,我想告诉你,作为崇明岛上土生土长的一个农民的儿子,此刻却在徬徨犹豫:我该怎样言说崇明岛?在四面簇拥的浪潮和涛声中,所有人的所有怀想都会指向开始,开始总是美妙的、具有梦幻的色彩;崇明岛是怎样出现的?江海交汇处的长波阔浪之下泥沙怎样汇集、积淀?大浪淘沙是对沙的拣选还是分流?汪洋大海中也是多有歧途吗?当长江入海处的沙洲刚刚出露水面时,它的神态是羞怯的吗?它的外表如婴儿的皮肤一般光滑吗?它是想笑还是想哭?那些野生的芦苇和丝草是长江母亲为沙洲编织的襁褓吗?而满地爬行的螃蟹和蟛蜞,则很有可能就是它们的玩伴了……如此等等,朋友,我只能猜想,所有的细节都已被冲失,之后是流动;还有的被埋没,随泥沙而埋没,在层垒叠加之后承载着家园,成为水稻和油菜花,还有农人的脚步以及鸡鸣狗叫。

也许所有这一切,我可以问候鸟,它们总是如期而至,在崇明岛最东端的湿地芦荡中听涛声细语,看一层又一层的新沙涨起,候鸟们是新涨沙地上的最早的漫游者、问候者,可是它们不屑和我交流,在人类的脚步到来之前,候鸟们飞走了,这些飞行的、匆匆来去的顾客啊!

追思苍茫流水,潮涨潮落,沙生沙隐,一切听命于自然,一切都是自然的。

我想起了歌德的话:“自然,她环绕着我们,把我们拥在她的怀里……她无穷无尽地创造着种种新的形式,其中,有先前从未有过而现在才有的;过去有过而今日没有的;一切都是新的,又永远都是旧的。”

说得好啊,亲爱的读者,你看崇明岛就知道了:“一切都是新的,又永远都是旧的。”

假若先哲之言不谬——“明晰是光线和阴影的恰当分布”——那么,自然的新旧创造的机制或者说秘密,又是什么呢?

“有生于无”,也许我只能这么说:崇明岛的出生以及这个河口沙岛的历程,形象而具体地诠释了中国古典哲学的极致:无中生有。

历史,在每分每秒中成为遥远。

当一千三百多年前长江入海口的波涛已经不知去向,唯涛声依旧,我总在想:当大浪淘沙时,浪与沙有过什么默契?万里长江挟裹泥沙而下时,长江对泥沙有过何种承诺?现在好了,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了,历史就像泥沙在江海深处一层一层累积,除了造物主以外,已经无人知晓,而历史本身总是沉默的,假如历史开口说话了,人还能说什么呢?

关于崇明岛,我们约略知道的只是沙洲露出水面以后的、史书有载的岁月。

寻觅这些岁月,就是寻觅长江之沙、历史之沙。

公元618年至629年,即唐朝武德年间,长江口涨淤出露二沙,时人以西沙、东沙名之,这是崇明岛的雏形或谓前身,笔者以为更确切的说法应是:崇明岛的初始或初始崇明岛。

公元696年,唐万岁通天元年,西沙、东沙出现六十多年后,有黄、顾、董、施、陆、宋六姓前往开荒种地,是为垦殖之始、家园之初。崇明人叠代相传,这六姓为崇明开辟之祖,大姓也。

公元705年至707年,唐神龙年间,设崇明镇于西沙。另有一说是五代初置崇明镇。始有崇明之名而延续至今。

公元785年至805年,唐贞元年间,道成和尚在东沙建奉圣寺,本县始有庙宇、佛教。

公元1025年,宋天圣三年,又涨出一沙,与东沙接壤,因姚、刘二姓捷足先登故名姚刘沙。

公元1101年,宋建中靖国初年,西沙、东沙坍没,在其东北方向又涨出一沙,因为三次涨沙而成,名三沙。另外一种说法是句容的朱、陈、张三姓先来垦荒,故名。三沙土壤肥美,有鱼盐之利。南宋,三沙上刘婕妤、张俊、韩伲胄等名流显贵的庄园,一时名噪江南。到开禧时,庄园废止,嘉定十五年即公元1222年,置天赐盐场,因盐灶靠近天香港,是有天赐之名。

公元1225年,南宋宝庆元年,有道士到新涨出的东沙设宝庆观,崇明有道教之始。

公元1237年至1240年,南宋嘉熙年间,承议郎赵崇候奉命到崇明创建书堂,开崇明办学、教化之先河。

公元1271年至1294年,元至元年间,元朝关于崇明境域,瀛洲土地,有影响深远的十六字令传世:三年一丈,坍则除粮,涨则划拨,流水为界。

公元1276年,元至元十三年,崇明人、汪洋大盗朱清和同为海盗的嘉定人张瑄奉元丞相伯颜之命,用崇明沙船将南宋国家库藏之全部图书,由临安(今杭州)取海路远往直沽(今天津),再从陆路运抵大都(今北京)。国家典籍得以保全,海上北方航线首辟成功,朝野欢呼,震惊中国,崇明沙船由此而成为中国名船。

公元1277年,元至元十四年,崇明岛上户增人兴,崇明升格为州,隶扬州路,知州薛文虎于姚刘沙筑土城。

公元1352年,元至正十二年,州城南面坍没,于旧城北十五里处重建,是为崇明治城之二建一迁。

公元1368年,明洪武元年,明太祖朱元璋因崇明知州何允孚率众归附,书“东海瀛洲”以赠,次年因地坍户减,降崇明州为崇明县。

公元1370年,倭寇第一次进犯崇明,掠去财物无以计数。

公元1420年,县城又坍,县治再迁。

公元1426年至1435年,明宣德年间,朝廷准巡抚周忱之奏请,按元时“流水为界”旧制,定狼山以南、宝山以北、西起福山、东迄佘山,其水面以及水中涨出之沙,皆为崇明之境域。

公元1444年,明正统九年,知县张潮,全修县志。同年有风潮之灾。

公元1461年,明天顺五年七月十五日夜,风雨狂作,潮高数丈,沉水而死者四千余人。

公元1520年,明正德十年,又修县志。

公元1529年,明嘉靖八年,县城又坍,县治三迁于姚刘沙西南之三沙马家浜。

公元1544年,明嘉靖二十三年,筑官坝于吴家沙,以御海潮。

公元1550年至1553年,明嘉靖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县城东北角水浸,县治四迁三建于平洋沙。

公元1553年,明嘉靖三十二年,倭寇进犯南沙,邑人施珽率乡兵驱敌死战,阵亡千余人。是为崇明岛上抵御外侮之第一战。

公元1554年,明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倭寇又犯县城南水门,七月城墙被毁,倭寇攻进城中,知县唐一岑率兵丁巷战时殉国,崇明兵民闻讯激昂,奋起抗击,逐倭寇于水上,收复县城。

公元1555年,明嘉靖三十四年,巡按周如斗奏请朝廷拨银四万两获准,修筑砖城抵御倭寇之来犯。是为本县有砖筑城池之始。

公元1561年,靠近常熟的水面又涨一沙为高明沙,为其归属又生争讼,以常例流水为界,明政府判归崇明管辖。是年,县志修成。

公元1583年至1588年,明万历十一年至十六年,县城东南又圮于水,县治五迁于长沙,今崇明县城所在地。

公元1597年,明万历二十五年,崇明发沙船二十艘、沙兵五百名,东援朝鲜抗倭。

公元1603年,明万历三十一年,知县张世臣设渡口,一名长渡,自崇明之施翘河至江苏太仓;一名短渡,自岛上之南洪到刘家渡,各有一船往来。此为崇明渡口水上交通之始也。

公元1604年,明万历三十二年,知县张世臣修、陈宇俊纂成县志。

公元1622年,明天启二年,知县唐世涵改建学宫,即今之学宫于县城东南。

公元1639年,明崇祯十二年,意大利籍传教士潘国光跋涉至岛上新河镇徐启元宅创立天主教会后,本县始有天主教传入。

公元1642年,崇明大饥荒,草根挖尽、树皮剥光,饿殍遍野。

公元1647年,南明崇明籍御史沈廷扬率战船二百余艘,由舟山前来攻打崇明,因清军防备甚严而离去。

公元1659年,清顺治十九年,八月十一日,南明延平郡王郑成功抗清,大举攻打崇明县城,炮火轰毁西北角城墙,八月十四日离去。

公元1668年,清康熙七年三月十九夜,本县发生三级地震。是年,知县王恭先,总兵张大治征召民工,在寿安寺北重筑金鳌山。

公元1681年,清康熙二十二年,朱衣点、黄国彝篡修县志。

公元1683年,海禁大开,岛上渔民每年春汛可赴南洋捕黄鱼,北洋捕鲞鱼。

公元1724年,清雍正二年,七月十八夜大潮没,淹没房屋无数,死者千余。是年九月,崇明专隶太仓州。

公元1727年,清雍正五年,知县张文英聘沈龙翔、叶长扬修成县志。九月发生2.7级地震。

公元1762年,清乾隆二十七年,知县赵廷健率民工修筑赵公堤,堤长百里。

公元1781年,清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十八、十九日,风潮大作,崇明县死亡一万二千余人,毁民房一万八千余间。

公元1817年,清嘉庆二十二年,英军侵犯吴淞,崇明县城居民闻讯大恐,纷纷走避乡下,城内街巷皆空。

公元1831年,清道光十一年七月二十八、二十九日,台风暴雨,潮毁江堤,沿海居民死亡九千五百余人。

公元1845年,清道光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七夜,东岛发生三级地震。

公元1881年,清光绪七年,李联绣、叶裕仁纂修县志付梓。

公元1891年,清光绪十七年,基督教徒到本县传教,始建海塘护坡工程。

公元1894年,清光绪二十年二月,自县城南门港至青龙港筑海塘,历时六个月。其中的大树坝、青龙坝、朝阳坝为崇明最早之丁字坝。

公元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年,崇明岛至吴淞铺设第一线电报通讯线路。

公元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崇明、上海间首开客轮航线。

公元1901年,清光绪二十七年,上海邮政局设邮政代办所于县城署前街。

公元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王清治等人创建崇实公学,是为本县最早的小学。

公元1904年,清光绪三十年,邑人林友兰首创师范传习所于县城,崇明始有中等专业教育。

公元1905年,清光绪三十一年八月三日夜,狂风、暴雨、大潮同时来袭,城市街巷尽淹,沿海居民漂没,万余人丧生。

公元1907年,清光绪三十三年,邑绅王清穆等人创建崇明轮船公司,是为本县第一家轮船公司。

公元1908年,清光绪三十四年,淞崇无线电局成立,我国第一份商用无线电报由该局发生。

公元1911年,清宣统三年十一月三日,上海光复;十一月五日,十多名革命军自上海到崇明,崇明县易帜;六日军政府成立,宣布推翻清政府,清朝的历史,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在波涛簇拥的崇明岛上也宣告结束……

风雨崇明啊,我的故乡。

1911年以后的若干人与事,笔者在后文有专门的章节记述,仅从以上挂一漏万的简要年表中,便可以感受到:

崇明岛是江海之间奇迹般的创造。

崇明岛是沧海桑田的最形象的体现。

沧桑之变的过程是多次的反复的过程,不是一变而成,是有崇明沙洲的涨坍无定。

当一千三百多年前东沙、西沙出露水面不久,便有樵夫渔民踏访沙洲,进而垦荒耕种,那是土地的诱惑,与其说崇明沙洲特别肥美,不如说耕地之于华夏民族的珍贵源来已久!

一旦荒沙成为家园,沙洲上的人便筑造城池、学宫,也迎来了各种宗教的弘扬者、传道者。因为沙洲坍塌,随县治屡迁屡建的是学宫和庙宇,是一切从头开始的筑堤垦拓、开河修路。物质、文化及心灵的依归,相得益彰于波涛之上。

在不同年代,崇明的主政者、读书人孜孜不倦地做着的另一件事情,就是一修、重修、再修县志。延续着沙洲悲欢离合、人群世代更替的集体记忆。是水与沙、沙和人、旧沙新沙、旧城新城的洋溢着悲情与自豪的回想。

因此,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这样说:在一千多年间涨坍无定的沙洲上,崇明岛人是漂流者、迁徙者、垦拓者、守望者。

不知道是一阵什么样的命运的风雨,把我抛落在崇明岛西北角的乡村里时,崇明岛已经相对稳固了。于是我有了学步的田埂路,扑面而来的是从田埂路上渐次展开的人生和大地的风景,也有了我对故乡血地最初的、纯洁如同泥土野草一般的感觉。

无中生有的岛啊,我的源头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