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情绪异常激昂,有人还写了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马连科的呼吁书。
那个伪军官带着一伙警备队员急忙赶到花园。他挥舞着手枪,大声叫喊:“马上干活去!要不,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还得枪毙几个。”
这时,群情更加激愤。
工人们愤怒的吼声吓得他溜进了站房。德军驻站长官从城里调来德国兵。他们乘着几辆卡车,沿公路飞驰而来。
工人们这才四散回家。所有的人都罢工了,连值班站长也走了。朱赫莱的工作产生了效果。这是车站上的第一次群众示威。
德国兵在站台上架起了重机枪。它支在那里,活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出去的猎狗。一个德军班长蹲在旁边,手按着枪把。
车站上人都跑光了。
当天夜里,开始了大搜捕。阿尔焦姆也被抓走了。朱赫莱没有在家过夜,他们没有抓到他。
抓来的人都关在一个大货仓里。德国人向他们提出了最后通牒:立即复工,否则就交野战军事法庭审判。
几乎全线的铁路工人都罢工了。这一昼夜连一列火车也没有通过。离这里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发生了战斗。一支强大的游击队切断了铁路线,炸毁了几座桥梁。
夜里有一列德国军车开进了车站。一到站,司机、副司机和司炉就都跑了。除了这列军车以外,站上还有两列火车急等着开出去。
货仓的大铁门打开了,驻站长官德军中尉带着他的助手伪军官和一群德国人走了进来。
驻站长官的助手叫道:“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勃鲁扎克,你们三个一组,马上去开车。要是违抗--就地枪决!去不去?”
三个工人只好沮丧地点了点头。他们被押上了机车。接着,长官的助手又点了一组司机、副司机和司炉的名字,让他们去开另一列火车。
火车头愤怒地喷吐着发亮的火星,沉重地喘着气,冲破黑暗,沿着铁轨驶向夜色苍茫的远方。阿尔焦姆给炉子添好煤,一脚踢上炉门,从箱子上拿起短嘴壶喝了一口水,对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老头说:“大叔,咱们真就这么给他们开吗?”
波利托夫斯基紧锁浓眉,生气地眨了眨眼睛。
“刺刀顶在脊梁上,那就开呗。”
“咱们扔下机车,跳车跑吧。”勃鲁扎克斜眼看了看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建议说。
“我也这么想。”阿尔焦姆低声说。“就是这个家伙老在背后盯着,不好办。”
“是--啊!”勃鲁扎克含糊地拖长声音说,同时把头探出了车窗。
波利托夫斯基凑到阿尔焦姆跟前,低声说:“这车咱们不能开,你明白吗?那边正在打仗,起义的人炸毁了铁路,可是咱们反倒往那儿送这帮狗东西,他们一下子就会把起义的弟兄消灭掉。你知道吗,孩子,就是在沙皇时代,罢工的时候我也没出过车,现在我也不能开。送敌人去打自己人,一辈子都是耻辱。原先开这台机车的小伙子们不就跑了吗?他们虽然冒着生命危险,还是都跑了。咱们说什么也不能把车开到那地方。你说呢?”
“你说得对,大叔,可怎么对付这个家伙呢?”阿尔焦姆瞥了德国兵一眼。
司机皱紧眉头,抓起一团棉纱头,擦掉额上的汗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一下压力计,似乎想从那里找到这个难题的答案。接着,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阿尔焦姆又拿起茶壶,喝了一口水。他们俩都在盘算着同一件事情,但是谁也不肯先开口。这时,阿尔焦姆想起了朱赫莱的话:“老弟,你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共产主义思想有什么看法?”
他记得当时是这样回答的:“随时准备尽力帮忙,你可以相信我……”
“这个忙可倒帮得好!送起讨伐队来了……”
波利托夫斯基弯腰俯在工具箱上,紧靠着阿尔焦姆,鼓起勇气说:“干掉这家伙,你懂吗?”
阿尔焦姆哆嗦了一下。波利托夫斯基把牙咬得直响,接着说:“没别的办法,咱们先给他一家伙,再把调节器、操纵杆都扔到炉子里,让车减速,跳车就跑。”
阿尔焦姆好像从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说:“好吧。”
阿尔焦姆又探过身去,靠近副司机勃鲁扎克,把这个决定告诉了他。
勃鲁扎克没有马上回答。他们这样做,要冒极大的风险,因为三个人的家眷都在城里。
特别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人口多,有九个人靠他养活。但是三个人都很清楚,这趟车不能再往前开了。
“那好吧,我同意。”勃鲁扎克说。“不过谁去……”他话说到半当腰,阿尔焦姆已经明白了。
阿尔焦姆转身朝在调节器旁边忙碌着的老头点了点头,表示勃鲁扎克也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是,他马上又想起了这个使他很伤脑筋的难题,便凑到波利托夫斯基跟前,说:“那咱们怎么下手呢?”
老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来动手,你力气最大。用铁棍敲他一下,不就完了!”老头非常激动。
阿尔焦姆皱了皱眉头,说:“这我可不行。我下不了手。细想起来,这个当兵的并没罪,他也是给刺刀逼来的。”
波利托夫斯基瞪了他一眼,说:“你说他没罪?那么咱们也没罪,咱们也是给逼来的。
可是咱们运送的是讨伐队。就是这些没罪的家伙要去杀害游击队员。难道游击队员们有罪吗?唉,你呀,你这个糊涂虫!身体壮得像只熊,就是脑袋不怎么开窍……”
“好吧。”阿尔焦姆声音嘶哑地说,一面伸手去拿铁棍。但是波利托夫斯基把他拦住了,低声说:“还是我来吧,我比你有把握。你拿铁铲到煤水车上去扒煤。必要的时候,就用铁铲给他一下子。我现在装作去砸煤块。”
勃鲁扎克点了点头,说:“对,老人家,这么办好。”说着,就站到了调节器旁边。
德国兵戴着镶红边的无檐呢帽,两腿夹着枪,坐在煤水车边上抽烟,偶尔朝机车上忙碌着的三个工人看一眼。
阿尔焦姆到煤水车上去扒煤的时候,那个德国兵并没有怎么注意他。然后,波利托夫斯基装作要从煤水车边上把大煤块扒过来,打着手势让他挪动一下,他也顺从地溜了下来,向司机室的门走去。
突然,响起了铁棍击物的短促而沉闷的声音,阿尔焦姆和勃鲁扎克像被火烧着一样,吓了一跳。德国兵的头盖骨被敲碎了,他的身子像一口袋东西一样,沉重地倒在机车和煤水车中间的过道上。
灰色的无檐尼帽马上被血染红了。步枪也口当啷一声撞在车帮的铁板上。
“完了。”波利托夫斯基扔掉铁棍,小声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又补充说:“现在咱们只能进不能退了。”
他突然止住了话音,但是立即又大声喊叫起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快,把调节器拧下来!”
十分钟之后,一切都弄妥当了。没有人驾驶的机车在慢慢地减速。
铁路两旁,黑糊糊的树木阴森森地闪进机车的灯光里,随即又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车灯竭力想穿透黑暗,但是却被厚密的夜幕挡住了,只能照亮十米以内的地方。机车好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呼吸越来越弱了。
“跳下去,孩子!”阿尔焦姆听到波利托夫斯基在背后喊,就松开了握着的扶手。他那粗壮的身子由于惯性而向前飞去,两只脚触到了急速向后退去的地面。他跑了两步,沉重地摔倒在地上,翻了一个筋斗。
紧接着,又有两个人影从机车两侧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保尔没有顾得上休息,就跑到车站机车库去找朱赫莱,但是没有找到;从熟识的工人那里,也没有打听到哥哥和另外两个人的任何消息。司机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人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保尔在院子里遇到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儿子鲍里斯。从他那里听说,夜里警备队也到波利托夫斯基家搜查过,要抓他父亲。
保尔只好回家了,没能给母亲带回任何消息。他疲倦地往床上一倒,立即沉入了不安的梦乡。
三个失踪的工人一个也没有回家。晚上,朱赫莱来到柯察金家,把机车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他尽力安慰这个吓慌了的女人,说他们三个人都到了远处偏僻的乡下,住在勃鲁扎克的叔叔那里,万无一失,只是他们现在还不能回家。不过,德国人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时局很快就会有变化。
这件事发生以后,三家的关系更亲密了。他们总是怀着极其喜悦的心情去读那些偶尔捎回来的珍贵家信。不过男人们不在,三家都显得有些寂寞冷清。
一天,朱赫莱装作是路过波利托夫斯基家,交给老太婆一些钱。
“大婶,这是大叔捎来的。您可要当心,对谁都不能说。”
老太婆非常感激地握着他的手。
“谢谢,要不然真够受的,孩子们都没吃的了。”
这些钱是从布尔加科夫留下的经费里拨出来的。
“哼,走着瞧吧。罢工虽然失败了,工人们在死刑的威胁下不得不复工,可是烈火已经烧起来,就再也扑不灭了。这三个人都是好样的,称得起无产阶级。”水兵朱赫莱在离开波利托夫斯基家回机车库的路上,兴奋地这样想着。
一家墙壁被煤烟熏得乌黑的老铁匠铺,坐落在省沟村外的大路旁。波利托夫斯基正在炉子跟前,对着熊熊的煤火,微微眯起双眼,用长把钳子翻动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
阿尔焦姆握着吊在横梁上的杠杆,鼓动皮风箱,在给炉子鼓风。
老司机透过他那大胡子,温厚地露出一丝笑意,对阿尔焦姆说:“眼下手艺人在乡下错不了,活有的是。只要干上一两个礼拜,说不定咱们就能给家里捎点腌肉和面粉去。孩子,庄稼人向来看重铁匠。咱们在这儿过得不会比大老板们差,嘿嘿。可扎哈尔就是另一码事了。他跟农民倒挺合得来,这回跟着他叔叔闷头种地去了。当然喽,这也难怪。阿尔焦姆,咱们爷俩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全靠两只肩膀一双手,就像常言说的那样,是地道的无产阶级,嘿嘿。可扎哈尔呢,脚踩两只脚,一只脚在火车头上,一只脚在庄稼地里。”他把钳着的铁块翻动了一下,又认真地边思索边说:“孩子,咱们的事不大妙。要是不能很快把德国人撵走,咱们就得逃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或者罗斯托夫去。要不他们准会把咱们吊到半空中去,像晒鱼干一样。”
“是这么回事。”阿尔焦姆含糊地说。
“家里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帮土匪不会放过他们的吧?”
“大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家里的事只好不去想它了。”
老司机从炉子里钳出那块红里透青的铁块,迅速放到铁砧上。
“来呀,孩子,使劲锤吧!”
阿尔焦姆抓起铁砧旁边的大锤,举过头顶,使劲锤下去。
明亮的火星带着轻微的嘶嘶声,向小屋的四面飞溅,刹那间照亮了各个黑暗的角落。
随着大锤的起落,波利托夫斯基不断翻动着铁块,铁块像化软的蜡一样服帖,渐渐给打平了。
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阵阵温暖的夜风。
下面是一个深色的大湖;湖四周的松树不断摆动它们那强劲的头。
“这些树就像活人一样。”冬妮亚心里想。她躺在花岗石岸边一块深深凹下去的草地上。上面,在草地的背后,是一片松林;下面,就在悬崖的脚下,是湖水。环湖的峭壁,把阴影投在水上,使湖边的水格外发暗。
冬妮亚最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离车站有一俄里,过去是采石场,现在废弃了,泉水从深坑里涌出来,形成三个活水湖。冬妮亚突然听到下面湖边有击水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人有力地划着水,身子一屈一伸地朝湖心游去。冬妮亚可以看到他那黑里透红的后背和一头黑发。他像海象一样打着响鼻,挥臂分水前进,在水中上下左右翻滚,再不就潜入水底。后来,他终于疲倦了,就平舒两臂,身子微屈,眯缝起眼睛,遮住强烈的阳光,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水面上。
冬妮亚放开树枝,心里觉得好笑,想:“这可不太有礼貌。”
于是又看起她的书来。
冬妮亚聚精会神地读着维克托借给她的那本书,没有注意到有人爬过草地和松林之间的岩石。只是当那人无意踩落的石子掉到她书上的时候,她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保尔·柯察金站在她的眼前。这意想不到的相遇使保尔感到惊奇,也有些难为情,他想走开。
“刚才游泳的原来是他。”冬妮亚见保尔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这么猜想着。
“怎么,我吓您一跳吧?我不知道您在这儿,不是有意到这儿来的。”保尔说着,伸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亚。
“您并没打搅我。如果您愿意,咱们还可以随便谈谈。”
保尔惊疑地望着冬妮亚。
“咱们有什么可谈的呢?”
冬妮亚莞尔一笑。
“您怎么老是站着?可以坐到这儿来。”冬妮亚指着一块石头说。“请您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
“保夫卡·柯察金。”
“我叫冬妮亚。您看,咱们这不就认识了吗?”
保尔不好意思地揉着手里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吗?”冬妮亚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叫保夫卡呢?这不好听,还是叫保尔好。我以后就叫您保尔。您常到这儿……”她本来想说“来游泳吗”,但是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她方才看见他游泳了,就改口说:“……来散步吗?”
“不,不常来,有空的时候才来。”保尔回答。
“那么您在什么地方工作呢?”冬妮亚追问。
“在发电厂烧锅炉。”
“请您告诉我,您打架打得这么好,是在什么地方学的?”
冬妮亚忽然提出了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我打架关您什么事?”保尔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您别见怪,柯察金。”她觉出自己提的问题引起了保尔的不满。“我对这事很感兴趣。那一拳打得可真漂亮!不过打人可不能那么毫不留情。”冬妮亚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您可怜他吗?”保尔问。
“哪里,我才不可怜他呢,相反,苏哈里科是罪有应得。那个场面真叫我开心。听说您常打架。”
“谁说的?”保尔警觉起来。
“维克托说的,他说您是个打架大王。”
保尔一下子变了脸色。
“啊,维克托,这个坏蛋,寄生虫。那天让他滑过去了,他得谢天谢地。我听见他说我的坏话了,不过我怕弄脏了手,才没揍他。”
“您为什么要这样骂人呢,保尔?这可不好。”冬妮亚打断了他的话。
保尔十分不痛快,心里想:“真见鬼,我干吗要跟这么个怪物闲扯呢?瞧那副神气,指手画脚的,一会儿是‘保夫卡’不好听,一会儿又是‘不要骂人’。”
“您怎么对维克托那么大的火气?”冬妮亚问。
“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公子哥儿,没有灵魂的家伙,我看到这种人,手就发痒。仗着他有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干,就横行霸道。他钱多又怎么样?呸!我才不买这个账呢。只要他碰我一下,我就要他的好看。这种人就得用拳头教训。”保尔愤愤地说。
冬妮亚后悔不该提起维克托的名字。看来,这个小伙子同那个娇生惯养的中学生是有旧仇的。于是,她就把话头转到可以平心静气地谈论的题目上,问起保尔的家庭和工作情况来。
保尔不知不觉地开始详细回答姑娘的询问,把要走的念头打消了。
“您怎么不多念几年书呢?”冬妮亚问。
“学校把我撵出来了。”
“因为什么?”
保尔脸红了。
“我在神父家的发面上撒了点烟末。就为这个,他们把我赶了出来。那个神父凶极了,专门给人苦头吃。”接着,保尔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冬妮亚。
冬妮亚好奇地听着。保尔已经不再感到拘束了,他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把哥哥没有回家的事也对冬妮亚讲了。他们亲切而又热烈地交谈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草地上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最后,保尔突然想起他还有事,立刻跳了起来。
“我该去上工了。只顾说话,要误事了。我得去生火烧锅炉。达尼拉今天准得发脾气。”他不安地说。“好吧,小姐,再见。我得撒开腿,跑回城里去。”
冬妮亚也立刻站起来,穿上外衣。
“我也该走了,咱们一起走吧。”
“这可不行,我得跑,您跟我走不到一块。”
“为什么不行?咱们一起跑,比一比,看谁跑得快。”
保尔轻视地看了她一眼。
“赛跑?您能跟我比?”
“那就比比看吧。咱们先从这儿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