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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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勋臣武将(1)

元朝末年,蜂起的农民战争,使乘势而起的各派武装集团浮沉消长。朱元璋和他的穷哥儿们,那些庄稼汉、牧牛儿、叫花子,以及失意的文人、落拓的武士,都在刀剑的撞击中,发出电光石火,释放出智慧和力童,创造出光辉灿烂的五彩人生。这光,这热,这聪明和力量,同时也就化作了权力和财富。衣衫褴褛的穷汉奴才,眨眼之间,变成了颐指气使的老爷,良田广厦的权贵。当过奴才的老爷,不仅很快学会了排场奢华,而且学会了跋扈专横。张士诚的将帅们就是如此,还在据守一隅之地的时候,就已经是歌管楼台,楚姬吴娃。

朱元璋深知淫乐乃误军误国的祸根。他对张士诚降将训话时,就感慨良多地说道:“尔等亦非素来富贵,一旦握有兵权,便掠取子女玉帛,骄奢淫逸,以致惨遭败亡。”俘获了陈友谅的儿子陈理之后,朱元璋趁机向手下将领敲起了警钟。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陈氏之败,并非无勇将健卒,皆因其手下骄矜,法令纵弛也。”

朱元璋以治军严肃而自豪,以两淮将士的勤苦俭约相标榜。但是,他鼓励将士奋勇杀敌靠的是什么?靠重奖重罚,甚至靠开城抢掠。所以,每一个战役的胜利,都是将士们升迁发财的好机会。太平被围,孙夫人的破敌之策,就是劝他拿出金银财宝,重奖将士。陈友谅大军压境,军心动摇。刘基所献之计,也是“倾府库,开至诚,以固士心。”鄱阳湖大战之后,论功行赏,常遇春、廖永忠都有田地赐予,其他将士各赏金银缎帛。吴元年平定张士诚,封李善长为宣国公,徐达为信国公,常遇春为鄂国公,其余将士各赐彩锻。第二年,他冕旒称帝,再次大封功臣。除李善长之外,有五员大将晋封公爵,三十员大将进封侯爵。公爵颁给禄米三千到五千石,侯爵颁给九百到一千五百石,公、侯以下各赐绮帛。当年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主要将领,一夜之间,都成了王朝新贵。对这些新贵,除去丰厚的田产禄米,还颁给了子孙世袭的免死铁券。铁券即铁制免死牌,形制像瓦,上面的镂金字写着皇帝的诏敕。底部刻有本人的爵位及子孙免死次数。所谓“免死”,是指可以免去除谋反、大逆之外的所有死罪。显然,铁券铸的,就是特权,是对罪恶的保护,是为所欲为的护符。

勋臣武将们无不把王朝的胜利建立,看作是自己的功劳。不但把享受胜利带来的财富和荣耀,看作是理所当然的权力,而且希望更多的金银,无尚的宠荣,不受制约的权力。但,皇帝所给予的,却吝啬得多,就连铁券“免死”,也给划定了范围。至于田产,俸禄,仆从,仪仗等,无不设定种种限制。这样,双方的矛盾也就逐步显露起来。

暴发户们当然不敢公开反抗上命。但,言者谆谆,听者邈邈,甚至学着皇帝的样子摆谱。皇帝征发士兵为自己建造宫殿,武定侯郭英等人也役使军人为自己建造邸宅。皇帝对后妃宦官还严加约束,勋臣武将们反倒纵容奴仆庄佃欺压乡里,侵夺田产,甚至私刑审讯,打死人命。

朱元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奈,此时后元残部经常内犯,东起辽东,西至甘肃、青海,各种反明势力正互相勾结,遥为呼应,蠢蠢欲动。先安外,而后治内。安外就得有强大的军事力量,朱元璋懂得轻重缓急。不料,一些将领回报于他的,却是骄奢淫逸,沉湎酒色,视国事如儿戏,对皇帝的谆谆告诫,置若罔闻。这就使他与勋臣权贵之间的矛盾愈来愈尖锐。但他仍然只能采取教育诫饬的对策,以免激化矛盾。

朱元璋不厌其烦地提醒功臣武将保持节操。刚登上皇帝宝座,他就在朝堂上郑重劝谕:

大抵开基创业之主,待功臣并非不想始终尽善,但像汉代韩信、彭越那样的人,自然无法保全,也实在是令人惋惜。至于承平之后,旧臣多有获罪的,那是因为他们事主之心日骄,富责之志日。以至于败。尔等应该引以为鉴戒。尔等作武将的能有今天,不要忘记军士们为你们卖力拼杀。不要挟功骄纵,轻忽下人。古之人主待其臣下,往往以权术驾驭,不以至诚相待,故易生猜疑,久而生变。今我以直言相告:望尔等常存螯戒,非但在于尔身,尔等以朕意教训子孙,则可以与国运同其长久。

劝慰,警告,恐吓,鼓励。朱元璋可谓用心良苦。他说自己不像古代帝王那样,对功臣施行权诈之术,稍存猜忌之心,不过是一种标榜。其实,他对功臣们已经是心存猜忌,忧虑颇深了。

为了惩前毖后,朱元璋命令把将领们所犯的罪行和处理结果,编成一部书。这本取名《大诰武臣》的书,颁发给将领们,人手一册,天天必读。他还亲笔写了一篇长序,严厉谴责一些人的恣意胡行,苦口婆心地劝诫他们将心比心,善待百姓和兵士,以邀福免祸。

除了训诫,朱元璋更求助于严刑峻法。洪武五年六月,发布了申诫公侯榜文。用生铁铸成,故称“铁榜”。榜文除序言之外,共分九款,详细规定了功臣武将及各级官吏所应遵循的法纪。如:下级军官不得私受公侯钱物,不得私役军士,不得强占土地、山场、矿产,公侯之家不准倚势欺殴乡民,差派徭役。否则,严加惩处,直到杀头。

命令居然要用铁来铸造,足见公侯们倚势横行、干犯国法,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然而,口头训诫也好,铁榜警示也罢,许多勋臣武将,依然我行我素。山萵皇帝远,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有几人敢于说半个不字?更不要说揭发他们的罪行了。面对这些张牙舞爪的虎狼熊罴,朱元璋不但无比愤恨,而且也十分担心。

他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三山门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天,不是上天示警,大风刮倒帅旗,邵荣,赵继祖的阴谋唾手即成。至今想起来,依然脊背发冷,心有余悸!要不是祖宗积德,上天庇佑,哪有朱某的今天?那徐寿辉,刚刚登上天完皇帝的宝座,手握重兵的陈友谅,不是铁锤一举,就让他肝脑涂地吗?

眼下,谁能保证手下这帮虎狼之将,不在垂涎自己的龙墩宝座?即使眼前不敢下手,又有谁能保证,在自己百年之后,不会危及朱氏子孙?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挥之不去的疑虑惊怵,使朱元璋忧心忡忡,麗梦联翩……

11

型烛台上烛光摇曳,朱元璋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看新刊刻的《资治通鉴》。一粧桩弑君篡位的历朝往事,窒息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眼睛有些模糊。抬头看看烛台上的二枝蜡烛,也不似往日明亮。他正想吩咐侍从将烛光剔亮一些,一个内监脚步踉跄地近前禀报道:

“皇上,宫门卫士来报,刘基手执金瓜斧,正用劲地擂门,要求面见皇帝。”

由于刘伯温有着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超人谋略,使朱元璋绕过了无数艰难险阻,夺取了浩浩中华的天下。登基不久,他就特赐给刘伯温一把短柄“金瓜斧”——上面是金瓜下面与利斧相连。这件似兵器,又不是兵器的物件,是他特制的一件法器,一件特权的象征物。手执金瓜斧,可以殴击人臣,甚至先斩后奏。也可以不经通报,径自面见皇帝。

现在正是深夜,刘伯温以金瓜斧击门,定是有非同寻常的事体。朱元璋急忙放下书本吩咐道:

“快快命他进来!”

刘伯温脚步踉跄、气喘吁吁地进来了。恭身施礼后,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朱元璋迫不及待地问道:

“爱卿深夜进官,不知发生了何等紧急事体?”

“没有什么紧急事体呀。”刘伯温放下金瓜斧,笑道:“夜深睡不着,特来找皇上下棋。”

“爱卿来得正好。朕也难以入睡呢。”他又向侍者吩咐道:“快快摆下棋盘。”

二人对弈不久,朱元璋便感到棋势不妙。虽然挖空心思,多方调遗,仍然逃不出困境。他不由怀疑起来,平时与臣下对弈,总是步步顺利,着着占先。今天,大胡子的棋艺,为何忽然如此高明呢?转而一想,往常肯定是他们让服自己。可,今天他为什么不让服了?显然,这个生着七孔玲珑心的老家伙,也变成了朕的对头!他正要吩咐拿下,一名使者惶急地进来東报:“启禀陛下,太仓失火!”

太仓就是国库,里面满蓄看金银,锦缎,宝物,钱币等贵重物资。太仓失火非同小可。急忙抬头一看,西南天际一片通红,那正是太仓所在的位置!朱元璋被惊得一哆嗦,忽地站起来吼道:

“快快备车,朕要亲自去指挥救火!”

“陛下,不可呀。”刘伯温急忙阻拦。

“为什么?”

“救火的人很多,官民混杂,陛下亲临,恐生不测呀。”

“可,朕不放心太仓呀。”

“好办。不妨派内监乘坐皇上的车舆前去,一则,查看火情,二则督促灭火。岂不是两全其美?”

“好吧,就依爱卿。”

朱元璋坐不住了,索性来到院子里,向西南观望。火光已经映红了整个天空,“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敲击着耳鼓。仿佛大火燃烧的不是太仓的珍宝,而是他的一颗心。朱元璋恨不得徒步跑去看个究竟。

正在这时,车驾返回来了。朱元璋近前一看,不由惊得倒退了好几步。但见车驾上满是血污,两名内侍,一个仰在前辕,一个横在后尾,脖颈上鲜血淋淋……

跟在车舆后面的内侍禀报说,皇上的车驾刚到火场,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群武士,手挥刀剑,围住车驾猛刺猛砍。两名扶辕的内侍,当即被砍死。

“哎呀呀,好险呀!多亏听从了爱卿的劝阻,不然……”

刘伯温安抚道:“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奸人加害不得,放心好啦。”

“伯温老先生,你怎么知道,朕去救火会出事呢?”朱元璋不解地问道:

刘伯温一笑答道:“臣今夜正在观星楼上观天象,忽见西北方星辰有变,故而急忙赶来奏闻。”

“爱卿,你估摸着,这是何人的奸谋?”

刘伯温掐掐手指尖,肯定地答道:“明日早朝时,穿红衣服的人,就是凶手。”

“好,朕记下了!”

第二天早朝时,列班的朝臣中,果然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大汉。朱元璋急忙命武士把红衣人绑了。一搜查他的身上,果然袖筒中有一只带哨的信鸽,分明是准备做联络信号用的。武士把红衣人推到皇帝的面前。朱元璋注视了许久,仍然辨认不出凶手是谁,似乎是邵荣,又像是谢在兴,瞪大眼睛仔细看去,又仿佛是大将蓝玉……

朱元璋正想近前仔细打量,凶手忽然挣脱绳索,推开武士,不知从哪儿摸过一把利剑,飞步冲上来,对准他的胸口,猛地就是一剑。他躲闪不及,胸膛当即被利剑刺透,鲜血像喷泉般喷涌而出……

“啊——”朱元璋狂叫一声,醒了过来。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浑身冷汗淋漓,胸口隐隐作疼。急忙去摸胸口,右手却不听使唤,大概是压在身子底下压麻了。

太仓大火,武士包围车驾,内侍被砍得鲜血淋漓,凶手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是吉,是凶?是祸,是福?看来,这是上天在向朕示警。可是,这些不祥的征兆,又意味着什么呢?

“莫非又有武将要起事害朕?”朱元璋频频向自己发问。“可,那会是谁呢?”

更楼上传来了四更的更鼓声,他仍然找不到明晰的答案。

朱元璋躺不住了,急忙翻身起来,吩咐传刘基前来。他要向这位无所不知的诸葛亮请教,拨开纠缠不清的谜团。忽然想起,刘基早在几年前就被胡惟庸毒死了,到哪里去向他请教?咳!自己还不到六十岁,怎么就糊涂到这个份上了呢?

他又躺了下去。

思绪翻腾,睡意全消。麵梦所警示的可能性,渐渐集中到了一点上:乱子肯定要出在武将们身上。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朱元璋对功臣武将的怀疑猜忌已经是浃髄沦肌,萦绕于心。连个安稳觉,都搞得他睡不成了。

夜长梦多,到了非下手不可的时候了。

12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第一个以鲜血祭皇帝屠刀的,竟是立过特殊功劳的德庆侯廖永忠。

廖永忠原是巢湖水师统帅廖永安的兄弟,自从与哥哥一起跟随了朱元璋,一直忠心耿耿。与张士诚水师太湖大战,廖永安失利被擒。他宁愿坐穿牢底,也不向张士诚投降。朱元璋颇为感动,遥授他为楚国公。爱屋及乌,他的弟弟廖永忠更加受到朱元璋的信赖和倚重。

廖永忠机智多谋,骁勇善战,很快成为朱元璋手下位居第一的水师统领。历时三十六天、鬼泣神惊的鄱阳湖大战,廖永忠的功劳仅次于徐达和常遇春。朱元璋称赞他是“英勇忘躯的奇男子”。在攻打武昌的战役中,廖永忠再建奇功。朱元璋破例赐给他庆功匾,亲书“功超群将,智迈雄帅”八个镏金大字,鼓乐仪仗,悬挂到他府邸的大厅之上。

平定张士诚以后,朱元璋命他任征南副将军,自海路南下,会同征南将军汤和攻打方国珍。而后又与汤和共同率领舟师攻取福州。等到平定了陈友定,大军南取广东的时候,朱元璋将汤和召回明州,负责打造漕船,而把征南的帅印交给了廖永忠,让他独挡一面,积威养望。廖永忠不负朱元球的重托,摧坚抚顺,接连攻克两广。他军纪严明,不扰民,不杀戮,不抢掠,多次开仓赈济饥民,百姓们一片欢歌笑语,箪食壶浆相迎。班师还朝时,朱元璋命太子朱标率领百官到龙江关迎接。他自己,则在奉天殿接见慰问。礼遇之隆,规格之高,为他将所不及。

受到如此的器重与优渥,廖永忠感恩戴德,决心以死相报。朱元漳也把他视为心腹膀臂。难怪,当碰到无法解决的大难题时,首先想到的,是这位忠贞不二的荩臣。

这件难题,就是去滁州迎接小明王。朱元璋对自己极为隐秘的心事,自然是秘而不宣,廖永忠却能心领神会,借助天黑风急,水急浪高,轻而易举地将小明王送进了鱼虾的口中。一件上瞒天、下瞒地的绝大机密——瓜步沉舟,他完成得无比干净利索!

廖永忠对自己的机智果断十分得意,自以为是上天降福,立下了盖世奇功,铺就了灿烂灼目的锦绣前程。岂不知,悲剧正是从这里埋下祸根的。

一介赳赳武夫,缺乏的毕竟是机杼和城府。他不明白,像瓜步沉舟这样攸关皇帝隐私的大秘密,不但绝对不能说出去,还应该永远忘到脑后。而燦永忠却认为从此有了固恩邀宠的本钱。洪武三年,当朱元璋准备大封功臣时,他多方探听消息,频频活动。

廖永忠先找刘伯温替自己做说客。刘伯温不但没有答应,反而劝他谦虚守拙。因为皇上最讨厌臣下揣度他的内心,主动邀功,更会适得其反。

廖永忠心下不悦,竟认为大胡子不够朋友。转而去找正在风头上的杨宪。杨宪满口答应向皇上进言。殊不知,正是想将他往火坑里推。杨宪数次在朱元璋面前提到廖永忠的忠诚和勋劳。而且最后还不忘补上一句:是廖永忠恳求他转告皇上的。

朱元璋察觉到杨宪心术不正,同时在心里暗骂廖永忠恃宠而骄,不识好歹。

等到这年月大封功臣时,朱元璋当众宣布:“廖永忠战鄱阳时,奋勇忘躯,与敌舟相搏,可谓奇男子。然而,恃功生骄,竞使所善儒生窥朕意向,以邀封爵,不知羞耻!”

廖永忠果然弄巧成拙。本来可以进封公爵,却只得了个侯爵——德庆侯。

朱元璋仍然担心他不识时务,继续魯莽行事,特地召他“喝茶”,并且一副关注地说道:

“永忠呀,朕屡屡对你分外褒奖,为什么还要私底下夸功邀爵呢?”“末将知道错了,望陛下恕罪。”廖永忠已经后悔莫及。

“你想过没有?”朱元璋加重了语气,“朕要是不想宽恕你,对于‘所善儒生’,会不点出他们的名字吗?”

“这……”廖永忠一时茫然。

“怎么,不明白?倘使说出奸人的名字,你不就成了奸党吗?”

廖永忠恍然大悟。此时,杨宪案发已被处决,要是点出杨宪的名字,他与罪臣可就成了一根麻绳上的蚂蚱,难逃杀头之祸!想到这里,他急忙离座,跪到地上磕起了响头。一面诚惶诚恐地说道:“末将无知,末将有罪,万望陛下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