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西藏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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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旅情(12)

尽管我事先已有思想准备,高尔基文学院不可能像刚看过的皇宫和教堂那样豪华,但见到高院后,一件往事儿还是不由自主涌上了心头。有一年,也是培养作家的辽宁文学院开学,一个远道而来梦想当作家的女生报到后就哭了,她万没料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文学圣殿竟是那样的寒酸。高尔基文学院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当然,再怎么出乎意料我也不可能哭,伤心都不可能,我毕竟已懂得了文学是怎么一回事,文人是怎么一回事了,再寒酸的文学教堂我也会虔诚地对待它3髙尔基文学院的大门实在离高大相去甚远,竟有点儿像某些大单位的便门,悄悄躲在林阴遮掩着阳光照耀着的大马路边儿上,必得经过寻觅才能发现。校牌子也不像中国大学的那样顶天立地,不过是极不显眼的一块白色小方匾,默默地挂在极其平凡而又过分谦虚的校门柱上。高尔基的形象也一点儿不显眼,躲着藏着似的,非得走进只有三层的教学楼狭窄的过道才能看见,而且也只是塑在墙上的平面头像。大门外行人透过栅栏就能看见的那尊立于校园林间的全身铜像,是俄国著名思想家和作家赫尔岑的。高尔基之所以同意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学院赫然立上赫尔岑的全身塑像而不是自己的,可能因为这里是赫尔岑的旧居所在地吧。赫氏在十九世纪俄国思想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不仅列宁写过关于他的纪念文章,高尔基在《俄国文学史》中对他也有专论。高尔基是苏联文学的奠基人,毕竟有着与苏俄辽阔国土相称的宽广胸怀,他的名篇《人》和《在人间》《我的大学》《隐者》等,无不体现着他博大的人道主义胸怀。他能冒着风险为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出版问题去找斯大林说情,也是他胸怀宽大的佐证。他论及前辈托尔斯泰时曾说过,“一H能与此人生活在相同的地球上,我就不是孤儿。”他是不是也想到过,有赫尔岑这样的思想家和作家占据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学院,不仅更加荣耀了自己而且自己也不孤独了呢?这不仅体现了髙尔基博大的文学胸怀,也体现了俄罗斯民族的实事求是精神。而这在一再强调实事求是的我们中国似乎不大可能,中国讲究名正言顺。为此,我不再去想高尔基文学院寒酸不寒酸的事了,反倒觉得它髙深阔大而且极其富有。

4因是星期天临时联系的,学院领导都不在,代表学院接待我们的是个叫玛莎的年轻姑娘。她漂亮却朴素热情而又稳重,着一身素色素花如她们校牌子一样极不显眼的连衣裙,发式和表情都极不张扬,但看上去却有魅力。她的这个星期天原来计划是什么我没问,但临时被找来接待我们,她脸上满是适度的笑容。她对我没来得及换西服的解释,似乎表现出有些不理解:不穿西服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像接待亲戚朋友似的友好而随意。很快我就知道了,她是研究生兼任着的学生会联络部长。她没有父亲,母亲是莫斯科一所高级中学的语文教师。看来她是为母亲的理想之树再生了一根枝条的。不一会儿她就和我们没了丝毫的隔膜,我感觉她就像我国一个少数民族女文学爱好者一样,我们提出想看什么,她就领我们去看,没有丝毫的防范,似乎她和我们都是这座文学教堂的信徒,不分彼此的。进到学院不大的图书馆时,我忽然产生和她以林立的书脊为背景合个影的想法,她也欣然同意了。不仅和我,也和其他人一一也合了影。我们一行老、中、青中国作家和年轻的玛莎合影时,上了年纪的女图书管理员一直用教徒般虔诚的眼光羡慕地看着。她使我想到鲁迅文学院的那些老教师们,便也极诚挚地邀她一同合影。她一时高兴得露出有点不配的表情,谦逊了一下特意跑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然后才认真地站到镜头前。与她们合过影,我们再往下走,才在教学楼的过道里遇见伏在墙上的髙尔基半身像。我又让玛莎为我和墙上的高尔基合了影。

5就在狭窄而过分老旧的过道里,玛莎自豪地说,高尔基文学院已经建立八十多年了,学院自建立以来,一直着力于培养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二十世纪苏俄的许多知名作家都在此进修过,还有不少著名作家到此讲过课,或与该院有过某种联系。这所全M唯一的培养作家的大学,不仅为俄罗斯文学也为世界文学作出了巨大贡献。玛莎领我们一一看过的教学楼里陈列的参加过卫闰战争并写下重要作品的一长串作家名字和_像,就是佐证之一。面对许多的荣誉,学院里却没有一个专门的荣誉展室,各种展览都是利用并不堂皇的走廊完成的。但玛莎还是自豪地说,莫斯科甚至俄罗斯的不少家博物馆里都有高尔基文学院的展品。

高尔基文学院的教学楼,若作为保存文物,其价值是没说的,若论教学条件,也实在出乎我的想象。因年深日久,不宽的木板楼道已变了形,人一走过竟能踩出并不单调的乐声来。为了好看,通往高级研究班教室的地板走廊,铺了一层人造革,看上去像是新地板,但我们走过时,仿佛到了中国南方夏夜的荷塘边,此起彼伏的响起一片蛙鸣。那踩出的蛙声,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至今还不肯从耳边离去。铺了人造革的破旧走廊,还有走廊通连着的教室,与中国普通的初中学校比,似乎也没什么优越处。只是高级研究班的一间教室,与我国好点儿的高中差不多,课桌和黑板是较新材料做的。那间髙级研究班教室,要不是著名作家安德列耶夫在此当过清扫工,可能也修缮不到这样子。教室正面墙上是块大黑板,两侧墙上分别挂有安德列耶夫的像,和介绍他当年在这里的情况,以及关于他作品的评论。我只读过他的《毒蛇的自白》,构思奇特,想象力超常,我十分喜爱。安德列耶夫无疑给俭朴的教室增添了无穷的光辉。我想,当年我在鲁院就读时的条件,远不如安德列耶夫当清扫工时的这间屋呢。那吋鲁院所有的房间都是平房,厕所在室外,师生并肩蹲着解手,连相互遮挡一下的间隔都没有,哪有什么地板啊。后来搬进了新楼,也不过是水磨石地面,根本没有地板的。在俭朴方面,高院和鲁院这对难兄难弟真有惊人的相似处。髙院的教研室、阅览室、资料室、办公室我都一一看过了,甚至还特意钻进厕所看了看,并亲自使用了一下。感觉还是那两个字,俭朴。如果不是办公室的电脑作证,给人感觉会是一所相当老旧的文物保护单位。髙院和鲁院都是社会主义产物,虽然俄罗斯已改换了制度,但这个国家的社会主义遗风还在。高院仍然是国家拨款单位,院里等、靠、要思想好像仍很重,甚至重于我们的鲁院。看来,政府不拨款,他们是无力改进一下设施的。普京当总理时曾到高尔基文学院视察过,至于他因何而去,去后解决了什么问题我没细问,但他视察后学校显然并没发生明显改变。当然,国家总理能去看看,不管什么原因使然,已经很难能了。

6接待我们的玛莎,她的言谈举止时时让我感到,她对在这所学校读书十分自豪。她指着送给我们的招生广告说,教工和学生们的宿舍在别处,那里的条件很好。她特别强调说,她们学校面向全世界招生,共有三十多个国家的三百多名在校生就读。她们学校除培养有前途的作家,还培养文学评论家、文学编辑和文学翻译人才。除翻译人才外,其他培养对象和鲁院是一样的,甚至连办学精神都极相似,即,宁可学校清贫,也不多收学员,也不髙收学费,却尽量多请国内著名专家、学者、教授授课。所不同的是,她们的高院已有权授予副博士以下学位,而我们的鲁院只能颁发大学本科毕业证。

我们是星期天中午去的高院。那天烈日当头,衣着像高尔基文学院一样端庄朴素的玛莎,像莫斯科的天气一样热情,她丝毫没有吝惜自己的休息时间,有求必应,还带我们看了只有一间屋子的书店,和只有两三间屋子的出版社。可想而知,这几间屋子会是怎样的简朴。但是,我们随团的翻译跑多个书店都没买到的一本语言工具书,竟在这一间屋的小书店里买到了。这不能不使我们惊叹,髙尔基文学院虽其貌不扬,其务实精神真是少有的强。还有一点感受相当强烈,即浓厚的文学氛围。文学的香气时时扑鼻。楼梯间、走廊间,以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能让你看到文学家的画像或塑像,真的如一座文学教堂,俄罗斯的许多文学大师都在里边,果戈里、托尔斯泰、普希金等等,我们都看见了,还有许多我一时对不上名字的作家。连临街的楼墙上也塑有我不知其名的俄罗斯少数民族一位作家头像……

要离开高院时,我才认真看了一下校园的自然环境。与并不宽敞也不高大的三层旧教学楼相比,院子里的树林和绿地是宽敞的,幽静而美丽。高大的似有深刻思想的一株株杨树和银杏树间,是一片片绿地,一畦畦鲜花。这无疑可使作家们能有一块放飞思想之鸟的开阔空间,何况那幽静而美丽的宽敞空间里,有思想家赫尔岑在作伴!而教学楼里,还有历尽人间苦难,饱经世事沧桑的伟大作家高尔基在陪读!赫尔岑曾尖刻批评自己等一类贵族知识分子是“置身于人民需要之外”的“聪明贵族”。高尔基十分钦佩赫尔岑的这种自我剖析精神,所以他才让赫氏的塑像立于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学府吧?大概也是意在警示自己和所有作家学子们,千万别成为“置身人民需要之外”的“聪明的废物”吧?

7返回沈阳,我即跑到辽宁文学院,这里正有一群新锐作家在进修。仅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辽宁文学院,她的教室已不亚于高尔基文学院的了,校门也比高院赫然醒目。但是,我忽然发现,校园竟然没有一棵树!这么多年,我到过辽宁文学院无数次了,怎么就没发现她没有一棵树呢?她应该有树!而且应该有一片树林!对了,还应该有几位文学大师的像!巧得似乎是上帝安排的,我刚从俄罗斯返回沈阳,就接通知去中国作协开会,地点竟是刚刚改造一新的我的母校鲁迅文学院。我不想描述鲁院如何之新了,反正一应硬件设施要比高尔基文学院先进许多。据说这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丁关根亲自定的改造方案,并亲自筹拨了九百万元人民币加以实施的。焕然一新的我的母校,大牌子跟省、市级党政机关的差不多气派,只不过字是绿色的,比红色和黑色更充满了鲜活的文化色泽。在校门前认真拍了几张照后,再到校园的花草和树林间转悠,让我的心灵之鸟又在高尔基和鲁迅这两位文化伟人的精神家园翻飞了好久。林间的小路和热乎乎的风儿提醒我,作为鲁院培养过的作家,到现在,我还是个文化的流浪汉啊,刚步人青年就远离了故乡,正是不惑中年,又告别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军营,在他乡的城市安下身来。自己的文化家园和精神家园在哪里呢?

要离开鲁院了,我又是忽然发觉的,院子的花草间,应该立一尊鲁迅先生的全身铜像。这样,鲁迅文学院,才更像是鲁迅精神的家园,才更像是一座有人主宰的文学教堂。

河内存知己

—访越小记

到了越南,最让我吃惊的,就是一切都不感到陌生,是那一切都不觉陌生的程度使我吃惊,那吃惊里,含有许多亲切。

我是今年三月从还结着冰的中国东北飞往已炎热到三十五六度的越南的。中国太大,南北温差也就很大,所以,和中国成垂直往南方位的越南会相当热,这我早有想象,加上那些亚热带植物和中国东南沿海差不多,到了那里,就等于提前过三伏天了。我们是在夜色中从机场进人越南首府河内的。不十分辉煌的灯火中,一个最不陌生的景象接连闯人眼中,加上迎接我们的越南作协副主席阮志勋不仅会点汉语相貌身材也很中国,而且一见如故,只三两句话我俩便感觉出双方都很爱说笑话了,我便脱口说了一句:“嗬,多像中国民歌《逛新城》唱的,‘电线杆子行对行,上面挂满了蜘蛛网’啊!”阮志勋爽朗笑道:“这首中国歌我听过,我们的电线还都蜘蛛网样在当空军,不像你们的,早已转为地下工作者了!”他连说笑话都爱用军事术语更让我倍感亲切,当即接住话头一聊,原来他刚从部队调作协工作不久,军龄比我还长,有三十多年b我不由用毛主席语录开了句玩笑:“原来是派丘八(兵)管秀才来啦!”他连忙解释说越南曾经全民皆兵,秀才比兵稀有,他们的作协主席阮友请同志,就是他在部队时的直接首长。有了相同的军人经历,我们便更加同志加兄弟般的亲切与随便了,没到下榻宾馆,已相互知道了对方的家庭成员,而且知道了越南也过春节,也有十二生肖,只不过那十二肖里少了鸡,多了猫而已。还知道了他属猪今年是本命年,他有两个儿子,妻子小他十岁,是教师。我马上也让他知道,我属牛,一个儿子,妻子也是教师,不过不是小我十岁,而是大我一岁。他便吃惊说我谦逊,竟然让妻子在家当老大。我说中国有句俗语,女大一抱金鸡,娶大妻,家有财啊!他笑说那我家就穷啦!我说你家会有才,不然你还没我大怎么当上国家作协副主席呢?

第二天下午中国驻越大使会见我们时,我说了越南作家亲如兄弟的友好态度,湖北籍的大使胡乾文说,现在全越南从高层到普通百姓,对中国的感情又恢复到毛泽东和胡志明的同志加兄弟时代了,甚至提到中越那次不愉快的战争,他们也会说,同志加兄弟嘛,小兄弟做错了事老大哥打两下也没啥了不起的,他们现在特别注意学习中_的改革开放经验。这方面我深有同感,在越南作协举行的中越作家交流座谈会上表现十分明显。越南作家对中国新时期以来的许多重要作品包括通俗的畅销书都很关注,也很了解,比如《白鹿原》《尘埃落定》《生死疲劳》《狼图腾》《藏獒》《兄弟》等等,在越南都有翻译。一打开电视,中国电视剧直撞眼睛,大多都没翻译,直接打了越语字幕就播的,有点像当年我们播外国影视剧那样。还有诸如百岁的巴金主席逝世,不到半百的女主席铁凝当选,越南都有及时而热烈的报道,并且还有人问我们,这个变化有什么优缺点。我就像在国内回答文学圈外的提问那么轻松自如说,一是结束了中国作协主席终身制,二是作家们见主席比以前方便了。另外,对作协的建制,如中国有鲁迅文学院,他们也建文学院,中国有现代文学馆,他们也建文学馆,他们还借鉴中国办文艺报办诗刊的经验,办自己的文艺报和诗刊。他们对我们作为礼物带去的《文艺报》和《诗刊》合订本,如获至宝。对中国当下流行的文学创作新风格和手法也颇感兴趣,问了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