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西藏想你
28723000000009

第9章 父亲祭(8)

我看重药并看重病苦时别人对我需要的药的态度,甚至都到了敏感的程度,我几乎把这看成检验爱与真情的试金石了。有回我头疼得厉害,放学回家跟母亲叫苦,说脑袋要疼裂了,想让母亲给钱买镇痛片吃。母亲说脑袋疼哪有买药的,你小孩脑袋疼是学习累的,今儿个别写作业了,干点活儿,玩玩就好了。我知道母亲实在是没钱。她自己成天成夜的咳嗽,夜夜都睡不成觉,我们叫她买药她也说咳嗽不用药,吃点萝卜压压就好了。母亲就哄慰着帮我摘了书包,用热毛巾敷了敷额头,又用热水洗了洗头。然后叫我帮她去井边抬水。母亲让我趴在井沿往深处瞅。几十米深的井底往上冒着瘆人的白气,凉飕飕直冲脑门。抬水的时候母亲把水桶拉到几乎贴了她的身子处,我差不多只起了扛半截扁担的作用。母亲故意一个劲说两人要走齐步子,不然水桶晃悠水濺出来湿衣服。我就全神贯注努力和母亲走齐步子,抬完一缸水后也满头大汗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早已忘了头疼的事。母亲便利用饿来继续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抱柴点火帮她烧饭。母亲经常用转移注意力的办法来医治儿女们的一些小病(其实有些一点也不小,放现在有的人身上,早早就住院了),久而久之我们兄妹都养成了有病也不吃药的习惯。—旦想到上医院,那其实已离死不远了。先母亲而去的小弟弟和大妹妹就是往医院送的路上咽气的。就因为这样的原因,有次母亲主动给钱让我买药的印象便永远难以磨灭了。似乎是六年级或初中一年级时的事,我不知为什么拉开了肚子,一会儿一次,夜里也起来拉,拉得脸瘦眼眍直不起腰来。受母亲影响,拉肚子怎么厉害也不算病,只有长了大疥子流脓淌血和受重伤包扎了宽宽的绷带才叫病。所以拉得那般难受我也只是自己搂起上衣,趴热炕头烙烙肚子而已。可那次母亲却意外主动给了两角钱叫我上街买几片合霉素,说合霉素是治拉肚子的好药。少年的我能有两角钱在握,就是一笔不小的款项了。两角钱可以买四个带糖的烧饼,或二十块很好看的糖球,或好几个像样的作业本……我带着对母亲无限的感激,一手攥钱一手捂肚子往药店走。似乎有了买药钱肚子的疼痛就生畏了。途中,当我走过一个香瓜摊时,那纠缠我好几天的疼痛竟忽然被我忘了。走过两步后我的头被香瓜拽转过去,那香瓜太诱人了。我经不住那强大的诱惑,停止了去往药店的脚步,又回到香瓜前。两角钱买的两个大甜瓜只简单擦了擦,就地就进入了病着的肚里,回家后理所当然拉得更重了。母亲埋怨药不管用,又怕是药店唬弄了小孩,第二天亲自跑药店买回一袋合霉素片。母亲说吃吧,多吃两片,买了四角钱的呢。母亲说时自己就咳得浑身打颤。我很后悔不该买瓜吃而应给母亲买点咳嗽药,就愧疚地叫母亲也一同吃两片合霉素。母亲说合霉素哪管咳嗽呀。我说那你咋不顺便买点咳嗽药哇。母亲还是那句话:“咳嗽也买药吃,你家钱多烧的呀?”夜里,母亲那靂耳欲聋的咳声叫我好后悔!好后悔!后来听亲戚们说,其实母亲就死于咳嗽。她患了气管炎长年得不到医治,咳成了肺气肿,便日夜更激烈的咳,遇了一次重感冒就咳断气了。母亲去世时我已是军官,在离母亲很远很远的远方,没能见上她一面。母亲啊,当时我怎么不把津贴费都省下来,或者是借些钱多买点药邮给您呢?!我终生都对不住您啊,母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想有所作为的念头从没受到过母亲的阻止,并且她认为重要的都给予了鼓励。作为一个只字不识的普通母亲,这也是了不起的啊。记得有年我坐在饭桌的炕梢那一边写作业,母亲坐在饭桌的炕头那边纳鞋底儿(是给我纳的),她忽然说:“你长大也能当个队长就好了!”母亲指的队长是生产队的队长。那时母亲的二弟我的二贸在镇上的蔬菜生产大队当队长。父亲是个教书匠,母亲是个病篓子,许多事,比如年年一次的扒炕、抹屋、抹院墙、种园田、打烧柴等等,都是当队长的二舅叫了亲友来帮干的。因此在母亲眼里,只有当官管事才能帮别人大忙。我家欠亲友们的情分太多了,我只有当了队长才能帮人家大忙,还清那些情分债。母亲这个朴素的愿望不就是盼我能为人民做点事吗?母亲,您虽没能像岳飞母亲那样在儿子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字,但你“能当个队长就好了”的期望,就如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刺在了我心头一样。母亲,你去世那年我巳是正连职军官了,级别正好就是你所说的队长。可是你没有看见我怎样为亲友或者说为人民办一件事。你看得见我的日子都是我靠病弱的你养育的岁月啊。

为了我能有出息,能成为“队长”,即使母亲后来精神失常为疯人,我在最关键时刻也感到了她的鼓励与支援。高中三年级时候,我正狂热地投身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和十几位同学在全县最先发起徒步大串连。我没同家里商量,擅自迈开了向北京进发的脚步。我们的长征队路过我家所在的镇子时,我担心父母尤其是母亲会把我从队伍中拉出去,因为我家那个镇没一个人参加这样的长征。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从未出过远门,忽然就要走着去北京,跋山涉水三四千里的路程不说,身上也没有几个钱,母亲不可能放心的。可出乎我意外,母亲不仅没有阻止,而且和父亲一同把我们十几个同乡都接到家中,包饺子送行,像战争年代拥军的老百姓送子弟兵上前线似的。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远行。走出老远了,回头一望,母亲还站在桥边默默地目送着。没有母亲的目光,我怎能背着行李克服了那么多闲难而完成刚步人青年时代的长征啊。

在髙中度过了第四个年头的我,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中的第一次征兵,也是第一次从中学生中征兵。我仍没同父母商量自己擅自报名参军了。那一次离家,竟永远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母亲。那是我人生最大最大的一次转折关头。不少同学都因父母的反对没能如愿参军,而走上了另一条路。我选择的路,不管成功与否,也不管成功大小,毕竟是实现了我的愿望。参军离家那天,母亲坐在窗前用烙铁将窗玻璃上厚厚的霜烫出一个透明的方块来。她送我远去的目光就是从那冷静的方块透出来的。她鬂边两大绺银发在我模糊了的眼里渐渐融入北国皑皑的白雪。我无法得知母亲当时在想什么了,以后的日子里更加无法得知已精神失常了的母亲的心。只是在一次妹妹的来信中知道,母亲曾在多次深夜时披衣而坐,自言自语同远方的我对话……

后来只回家看过一次母亲。第二次探家就是接到母病重速归的电报了。我把积攒下的津贴费和借的几十元钱买了些药品和水果,连夜往家乡奔。到家才知道家里拍给我的电报是母病故速归。我日夜兼程赶回家,见到的只是一座并非我的手堆起的新坟,那坟坐落在我少年时打柴、挖药、抓蝈蝈的少陵山东坡上,四周是漫山遍野的厚雪。我把带回的药品和水果放在坟头,泪流满面跪在坟前,自言自语同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反复说着一句话:“妈妈呀,您的恩情我还一点点也没来得及报答啊!”默默同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母亲无数遍说过这话之后,第二天才又走了三十多里路去看刚刚出生的儿子。出生三天的婴儿其实还不能算人。我就对着还不会说话只能啼哭也没长出人模样,对谁都还没有感情的儿子祈祷:将来,你可要爱你的母亲啊!母亲的精神失常,可能跟她自尊心太强而心眼儿不够宽大有关。我上初三那年,有天上学回来母亲已经精神失常了,正被好几个大人按着头针灸。六七根长长的钢针在母亲的五官上颤颤地立着,我吓坏了。母亲怎么会这样呢?小时候我的眼里,疯子、傻子甚至哑巴都不是好人的,而母亲怎么会突然精神失常了呢?究竟怎么回事,我现在也没弄清楚。反正母亲是精神失常了。

母亲是不该精神失常的。不管多大的事儿,没有挺得住就说明母亲还不够坚强。母亲,我会吸取您这不幸的教训,使自己比你百倍坚强起来而且继续坚强下去的。

感谢跳舞

先离题说几句废话。我想,傲岸地站于高山或天上藐视他人的文字固然易像大手笔,但勇于剖析自身的卑微,以求改进和焕发的文字未必就是小手笔。我还想,种土豆和拣土豆,两者的功绩是不一样的。我的跳舞属于拣土豆之类,虽也有收获,但于种土豆类的跳舞远逊一筹。废话少说,言归正传。

我曾好长一段时间蔑视过跳舞。我妻子比我更长久地鄙视过这一行为(她是鄙视,比蔑视还要甚之)。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的,十多年后(多么可怕的漫长),蔑视和鄙视跳舞的人却先后成了热情的舞者。这里无须声明,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和妻子都成不了舞迷,因为这既需天赋又要精力,我们都不具备。我只是想由衷地感谢,跳舞为我的生命增添了活力,并且改善了夫妻关系。这感谢之情是在犹犹豫豫矛矛盾盾战战兢兢的漫长实践中深重地发自内心的,就像海洋里山一般的大涌是深深厚厚的水体逐渐酝积所成,而不似水皮上轻薄的浪花随意而生转瞬即逝的。这里还得说句废话,我只是想感谢感谢跳舞,并没歌颂说每个跳舞者都多么多么光荣甚或伟大,也不是针对部队不许军人到营业性舞厅跳舞的规定而言。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