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之后,英国经验主义走进死胡同,他们认定,经验=感觉,并且是一束束零碎的感觉,大陆理性派则另造一个“理性”去整合感觉,表面看来,两派的争论很激烈,势不两立,实际上他们在互相配合着,把经验从生活剥离出来,变成无法验证的东西,再把理性从经验剥离出来,变成根本不需要验证的东西。再向后,从康德开始的古典哲学就是顺着这条思路,让经验、实验、效果和生活环境完全脱离关系。
这个古今的差异,由于大家熟视无睹,反而显得格外引人注意。这一定是因为人生实在的经验起了一种具体的重大变化。人们对“经验”的见解是跟着实际经验来的,是仿照实际经验的。
当希腊的数学和其他理性科学发达的时候,科学学理不曾影响到日常经验。科学只是孤立的,离开人事的,从外面加入的。医术算是含有最多的实证知识,但医术还只是一种技术,不曾成为科学。况且当时各种实用技术也没有有意地发明、有目的地改良。匠人只知道模仿流传下来的模型;不依老样式做,往往退步。技术进步,或者是无意的逐渐衍变出来的,或者一时兴至,偶然创出的一种新形式。既然没有自觉的方法,只好归功于神助了。
在社会政术方面,像柏拉图那样的彻底改革家,只认为现有弊病都是因为缺乏可以仿效的范型。匠人制器,尚有范型可以依据,而社会、国家里反而没有这种范型。哲学家应该提供这种范型;确立范型之后,就应该得到宗教的尊崇,艺术的装点,教育的灌输,行政官的执行,总要使他们一成不变。
杜威如何解释经验?经验=生活=应对环境。应对环境的生活就是经验。杜威不问经验是不是客观的,只问能不能拿来应对环境,生物演化在应对环境,人发现困难解决问题也是在应对环境。因此,到了杜威这里,经验的含义就是:帮助人顺利适应环境的工具。
二、对“经验”的五种错误理解
杜威指出,传统哲学唯名唯实的争论,唯心唯物的争论,经验理性的争论,都因为没有弄清“经验”到底是什么。在对经验的理解上,传统哲学存在五种错误:
(一)把经验当成知识。以实用主义来看,经验只是人和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发生的一切关联事项,谈不上是知识。
(二)经验属于心性。认为经验就等于主观性,完全忽视经验本就是一个客观世界,人在这个客观世界里造成的一切反应与回馈,就促成了经验。
(三)经验,仅仅是对过去的记载。杜威不同意,鲜活的经验应该带有实验性,应该能改观现有的形式,联系未来。
(四)经验,只属于孤立的个体,不包含关联的含义。杜威把经验看作应对环境的活动,一切关联就自然进入经验之中,经验中容纳了诸多关系。
(五)经验和推论完全无关。传统哲学谈到推论,一定是跳出经验之外的;实用主义讲推论,还是放在经验之内,经验已经包含无数的推论。
纠正这五种错误,经验的真实含义就显露出来了:经验是向前的、推论的、预测未来、应对未来的创造活动。
三、经验,实验与理性
实验科学的发达,使人们能主宰环境:这本不用再详说。但这种主宰和旧日的经验观不相容,然而人们常常忽略这一层,所以我们不能不指出:经验从“经验的”变为“实验的”,随即发生一种重大改变。
从前用过去的经验,人们只不过造就一些习惯,供后人盲目地服从或轻率地废弃。现在人们从旧经验里寻找到目的和方法来发展新的更好的经验。所以,经验竟然能积极地主宰自己了。
诗人莎士比亚曾说“没有什么办法改善‘自然’,‘自然’自己就能提供办法”。他对“自然”的说法同样适用于“经验”。我们不用专抄老文章,也不必直到事情变化了,才迫使我们变化。我们用过去的经验创造更好的未来新经验。经验本身就含有他用来改善自己的程序了。所以,“理性”并不是外加在经验上的东西。他是经验所显示,必须依靠经验来证实的;但它又可以从种种发明里用来扩充经验,使经验格外丰富。……康德哲学里的“理性”,是用来介绍普遍性与秩序条理到经验里去的:
那种“理性”,在我们现在看起来,用不着了;那不过是一班中了古代形式主义和烦琐术语之毒的人捏造出来的。我们只要过去经验里出来的一些具体意思,——依据现在的需要,渐渐发展成熟,用来做具体改造的目的与方法;并且用适应事业的成败来试验,就足够了。这些从经验出来,积极地用在新目的上的种种意思,就叫做“智慧”。
杜威在这几段里指出古今人对“经验”的态度所以不同,正因为古人今人实际的经验确实已大不相同了。古人的经验是被动的、守旧的、盲目的,所以古代哲学崇拜理性而轻视经验。今人的经验,因为受了实验科学的影响,是主动地支配自然,是进取地求革新,是有意识地计划与实验,所以培根以来,有许多哲学家推崇经验而攻击理性及其附属物。
四、取消未经验证的虚假问题
但人们还是不肯轻易打破他们磕头膜拜过的偶像,总想保存一个超越经验之上而主导经验的“理性”。这是两千年来欧洲哲学史的一个总纲领。杜威指出,我们根本用不着康德们捏造出来的那个理性。活用经验,就是理性,就是智慧,此外再没有什么别的理性。人遇到困难时,他自然要寻求应对的方法;此时,他过去的经验知识里,应需要的征召,涌出一些提示来。
经验好像一个检察官,用当前的需要做标准,一项一项地把这些提示都审查一遍,把不相干的都发放回去,只留下一个最中用的;再用当前的需要做试金石,让那个留下的假设去实地试验,用实验的成败确定它的价值。这一长串连贯的作用,从感觉困难到解决困难,都只是经验的活用。
若说“既有作用,必还有一个作用者”,于是去建立一个主导经验的理性,就是一种老把戏:为宇宙确立一个主宰宇宙的上帝!
杜威的这个中心观念,把哲学史上种种疑难问题,经验与理性,感觉与理智,个别与共相,事与理等等的二元分立,都解决了。他在《创造的智慧》里,曾说:
认识上的进步有两条道路。有时候,旧观念不必改变太多,更不必完全抛弃,只须扩大范围,精密研究,知识也就增加了。有时候,知识的增加只要变换性质,不要增加数量。人心觉得有些老问题实在不值得讨论;从前火热的讨论,现在退凉了;从前很迫切的兴趣,现在冷淡了。人们的道路改了一个方向;从前的困难,现在都不成问题;从前不注意的问题,现在倒变大了。那些老问题未必就解决了,但他们也用不着解决。杜威觉得哲学史上有许多问题都是哲学家作茧自缚的问题,本来就不成问题,比如辩证法,根本就无法验证,与科学无关,过去没有定论,现在更用不着解决。我们不必过问。他说:
如果哲学不再纠结那些“哲学家的问题”,如果哲学解决“人的问题”,并发展出一套相应的哲学方法,那么哲学复兴的日子就到了。
五、工具论的实用主义
现在单说杜威的工具主义。杜威始终认为实用主义是一种方法论,所以,他最初只发挥实用主义逻辑的一面,这种逻辑他叫做“工具逻辑”,后来也叫做“试验逻辑”。1907年,詹姆斯出了一部书,叫《实用主义》,他想把皮尔斯,杜威,席勒,以及欧洲学者奥斯特瓦尔德,马赫的学说都贯穿在一块,看作一个哲学大运动。
这书谈形而上学,谈知识论,也谈常识;论真理,论宇宙,也论宗教。杜威觉得,他这种大规模的综合有危险,所以他做了一篇最恳切的批评,叫做《实用主义所谓‘实用’是什么》,后来成为他的《实验逻辑的论文》的一篇。杜威把詹姆斯论实用主义的话,概括起来,作为实用主义的三个意义:
第一,实用主义是一种方法;第二,是一种真理论;第三,是一种实在论。
杜威引詹姆斯的话来说明这三项:
1.甲方法论
詹姆斯总结实用主义的方法,是“要把注意点从最先的事物移到最后的事物;从通则移到事实,从范畴移到效果。”而且这种转移非常彻底,效果、信仰统摄了范畴、事实,只要能带来预期的效果,能够达到实际的用处,就是个好方法,并且只有这样它才是个好方法。
杜威在方法论上走得更远,只认可经验事实,只把思想的实际效果作为评判的标准,决不生造抽象的词汇,决不空谈修辞式的议论。
杜威的方法可分为两个层次:历史的和实验的。历史的方法:杜威认为,任何一种观念、思想甚至制度,都处在中间状态,一边是原因,另一边是效果。这样就能指出一种学说的历史背景、如何发生,平允公正;也能按照效果,评判它的价值如何。
实验的方法则要求:1.从具体的事实和情境入手,免去毫无意义的假问题;2.把一切学说思想只当成有待验证的假设;
3.必须通过实验验证来确认是否有价值,避免天马行空的冥想。
2.乙真理论
凡是真理我们都能消化受用,能考验,能用旁证证明,能稽核查实;简言之,真理都是工具。假的都不能如此。如果一个观念能把我们的一部分经验引到另一部分经验,连贯得满意,办理得妥贴,把复杂的变简单,把烦难的变容易。——如果这个观念能做到这种地步,它就含有更多的真理。过去的真理适用于现在,因为不能通过目前的检验;过去能帮我们达到目的,现在却不能,真理的工具功能丧失,也就失去了效果,不再是真理。
3.丙实在论
“实在”有三部分的含义:旧有的真理;感觉;感觉之间或观念之间的关系。实用主义关注第三个含义,它最能表达实用主义对实在“未完成”这一特征的界定。所谓实在论,就是如何使观念间的关系逐渐完成的应对环境的活动。
理性主义以为实在是现成的,永远完备的;实用主义则以为,实在还在制造之中,将来造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存在固定的形态,它有可能制造成任何形态。实在好比一块大理石到了我们手里,完全由我们决定雕成什么样子。真理能不能成立,完全由我们来评判,不能做真理的奴隶。
杜威自我标榜具有一种实验的态度,在他眼里,一切的思想、知识、经验,都是生活的工具。每一个人过去的和现在的所有经验,都是为将来的生活提供帮助的工具。所有的思想,圣贤的金科玉律,都不过是工具,它们必须能解决问题,提供一些暗示、联想或者假设。因此,实验主义的关键在于,只从事实上寻找真理,验证手中的工具是否帮助自己更好地适应了环境,培养创造的智慧,做真理的主人。
思想是应对困难的工具
一、困难是思想的动机
杜威自己著的书,如《我们如何思想》《实试验逻辑论文》都特别注重思想的工具作用。怎样是“工具的作用”呢?
杜威说:
我们手上的大问题是:怎样应对外界变迁才可以使这些变迁朝着对我们将来的活动有益的方向走。……生活全在于能管理环境。生命活动必须把周围的变迁一一转换过来:使有害势力变成无害势力;使无害势力变成帮助我们的势力。
这种生活就是经验。经验完全是一种“应对行动”;思想知识就是应付未来的重要工具。哲学家向来不明白经验的真正性质,有些人特别注重感觉,只把细碎散漫的感觉当作经验的要义;有些人特别注重理性,以为细碎的感觉之上还应该有一个综合组织的理性。前者属于经验主义,后者属于理性主义。
近代生物学和心理学发达的结果,使我们明白这种纷争是不必要的。杜威指出感觉和推理都是生活经验的一部分。平常的习惯动作,例如散步,读小说,睡觉,本没有什么段落可分;假如散步到一个三叉路口,不知道哪一条是归路,那就不能不用思想;又如读书读到一处忽然上下不相接,读不下去了,那就又不能不用思考的工夫。这种疑难境地就是思想的境地,困难就是思想的动机,“是思想的挑战书”。感觉困难,我们就去搜求解决困难之法,这就是思想。
二、应对环境有高低程度的不同
杜威哲学的基本观念是:“经验即生活,生活即应对环境”;但是应对环境有高低程度的不同。
许多蛆在粪窖里滚去滚来,滚到墙壁,转弯子,这也是应对环境。一个蜜蜂飞进屋里打几个回旋,嗤的一声直飞向玻璃窗上,头碰玻璃,跌倒在地;它挣扎起来,还向玻璃窗上飞,这一回小心了,不会碰破头;它飞到玻璃上,爬来爬去,想找出一条路:它的“指南针”只是光线,并不懂这透明的玻璃为什么同透明的空气不一样。为什么飞不出去?这也是应对环境。
一个人出去探险,走进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树林里,迷了路,走不出来了。他爬上树顶,用千里镜四面观望,也看不出一条出路。他坐下来仔细一想,忽然听见远处有流水的声音;他忽然想起水流必定出山,人跟着水走,必定可以走出去。主意已定,他先到水边,跟着水走,果然走出了危险。这也是应付环境。
以上三种应付环境,高低程度不同,是由于智识的程度不同。蛆应付环境,完全是无意识的作用;蜜蜂能利用光线的指导找到出路,已经算是有意识的作用了,但它不懂得光线有时未必就是出路的记号,所以碰着玻璃就遇到困难了;人是有智识能思想的动物,所以他迷路时,不慌不忙地爬上树顶,取出望远镜,寻找溪流,跟着水路出去。人之所以尊贵,正是因为人有这种应付环境的高级思想能力。
因此,杜威认为,“知识思想是人应对环境的工具。”知识思想是一种人生日用必不可少的工具,并不是哲学家的玩意儿和奢侈品。总括一句话,杜威哲学的最大目的,就是要使人类养成“创造的智慧”,使人绰绰有余地应对种种环境。换句话说,杜威的哲学的最大目的是使人获得创造的思想力。
三、杜威的思想论
思想究竟是什么呢?第一,戏台上说的“思想起来,好不伤惨人也”,那个“思想”是回想,是追想,不是杜威所说的“思想”。第二,平常人说的“你不要胡思乱想”,那种“思想”是“妄想”,也不是杜威所说的“思想”。杜威说的思想是用已知的事物作根据,据以推测另外一种事物或真理的作用。这种作用,在逻辑学上叫“推论的作用”。推论的作用只是从已知推断出未知的事物,用已知的作根据,让人合乎逻辑地推导出未知的。这种作用,是有根据有条理的思想作用。这才是杜威所指的“思想”。
四、思想的两大特性
(一)必须先有一种疑难困惑的情境做起点。
(二)必须有思考搜索的作用,要找出新事物或新知识,来解决这种疑难困惑。
上文所举那个在树林中迷路的人,他在树林里东行西走,迷失方向找不到出路,这就是一种疑难困惑的情境。这是第一个条件。
那迷路的人爬上树顶远望,或者取出望远镜观察,辨认方向;或者找到水流,跟着水流出山,这都是思考搜索的作用。这是第二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