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他讲,哲学决不能从科学的结果入手,应从科学的方法入手。科学中只有数学最纯粹正确,数学的方法就是哲学的方法。心理、物理等科学面对的对象,就是世间万物万象:心理学的对象,是心理的存在,各种心理现象;物理的对象是外部世界的事物以及运动。数学的对象与这些存在完全无关。数学所讲,只是最抽象最普遍的形式,把存在完全踢开。所以,数学的方法,就是哲学的方法。
心理、物理等科学,讲得都是存在的个体,与普遍的抽象的共相无关。数学则只有最普遍最抽象的形式,应用到各方面去,不受这一个体、那一个体的限制。只有用最普遍的最抽象的共相,才可以讲知识的真相。
这些共相,都关于真的存在,但自己却没有存在。哲学是应用于普遍方面的,哲学的定理不能以经验的证据来证实,也不能以经验的证据来反证,经验是客观方面的,哲学定理则带有一定的永久性。世界无论如何变迁,哲学定理永远存在,故只有数学的定理和逻辑学的定理配做哲学的基础。
5.理论上的贵族态度和实用上的民主态度
罗素这个主张,的确极端。他甚至把人生哲学最相反的“爱”与“恨”看作可以相比的东西。他的意思,即在经验上无论有多么重要区别的东西,一到逻辑上、哲学上,就可以相比相类,而不会相反。
罗素哲学很怪:他的社会伦理思想很激烈,很近于民主;而理论方面,却很有贵族的意味——他崇拜理性,轻视感觉;注重共相,藐视个体,以为理性比经验高得多,近于理性派的主张。哲学家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人,理论方面有这样贵族的态度,而实用方面趋向民主。
这个态度,我们叫他贵族的态度,是什么缘故呢?有些人不耐烦人事方面琐碎的事实,想跳出这凡庸的生活,达到更纯粹清洁的境界。这种态度,由于艺术的天性,叫作贵族的态度。罗素在他的理论方面,这种态度很明显。
他在一篇赞美纯粹数学好处的文章里,讲到人的实际生活与理想生活的不同之处:
人的现实生活不过是调和理想与可能;但是纯粹理性的世界没有调和,没有限制,对人的创造活动和高尚希望没有障碍。离人的欲望很远,离自然的种种可怜的事实很远,在理想世界中造成有条理的宇宙,纯洁的思想可以在此安住,而且至少人类一部分的自由可以离开实在生活之悲惨的罪难。在罗素稍为通俗一点的著作中,我们常常看见悲观理想。他说:
人的生活如一次远途夜行,四周都是看不见的仇敌;长途中辛苦又疲倦;向一个目的走,希望渺茫;就是达到了,也不能住得长久。这种悲观论调,在哲学上并不稀罕,凡是注重共相世界的,自然要超出个体的经验。我从前引过詹姆斯的一句话:个体事实最宝贵,何以许多哲学家都趋于注重共相?罗素的脾气恰恰相反。他说:共相是安身之所,是我们最高贵的目的。同时他也承认神秘派说的时间是真实的。他说:“神秘派觉着时间不重要,这是实在不重要的和表面的特性,而当这不重要为真实,就是入智之门”。
罗素哲学的自身,此刻不能详讲,以上不过是他对旁的哲学的态度和批评的大致。有人说,世界上真能够懂得数学的哲学的人,至多不过二十人。我既不是二十人之一,我也不能懂得。但有一点可以提出来讲的。这些物质科学,联合各别的个体和普遍的共相两部分,共相的部分是科学的定理、法则、律令,全是抽象的普遍的;科学的对象是具体的、各别的、个体的事实。物质科学怎样把这两部分联合起来,是一个重要问题。
这个问题,是近代的唯心论所以发生的原因,也是有别于古代唯心论的地方。近代爱尔兰人贝克莱讲唯心论,以为一切外面世界的真知识,都不过根于知觉,知觉所包含的,不过是感觉。譬如烛,看去是白的光,黑的烛芯儿;摸去是柔软的,油腻的;合起这许多感觉来,成就我对烛的知识。此外也许还有真的本体,但是不可知,知道了也没有关系。种种感觉之和就是知识,本体不本体则是没有问题的。
物质科学的进步,能解释这种讲法。原子、分子的运动,都是物质的真实,而我们懂得的一切性质,不过是动作的效果。但是唯心论者否认物质的存在,以为原子、分子也不过是我们心理假设的效果,也是主观的。
我讲这一段话,并不是要提到唯心、唯物的问题,不过想讲明白辩论之点在什么地方。罗素也解说,数学家提出原子、分子来,与个体事物的存在,有什么关系——怎样可以使用算式表示原子、分子与感觉中直接见到的材料有关系。
6.从“单子”到“逻辑原子”
罗素承认知识的起点是感觉的材料,但他并不是唯心论者。他解决问题的基本观念,很像哲学家莱布尼茨的“单子”的观念。人的感觉,代表不同的观点,有个体真实存在。每个“单子”都有他的观点,每个人都有他的宇宙。
罗素以为感觉的材料都是个体的观点,个人观点不同,知觉也不同。但是罗素的知觉有实际的存在,例如桌子,我从上面看下来是一个样子,而诸君从下面看上来又各有一个样子,没有两个人的知觉相同。罗素的主张,以为桌子并不只有一张,这样知觉有这样的桌子,那样知觉又有那样的桌子,各人有各人的桌子。
莱布尼茨的“单子”,讲的就是每个人各有各的观点,即各有各的世界。数学科学给他们沟通一下,也许你的桌子与他的桌子是一样的东西,组成有系统的宇宙。其实各人都有各人的宇宙,其所以能沟通者,都是逻辑、科学和数学的功效。
7.“断”“续”的真假——罗素与柏格森的一个比较
柏格森有一段讲到人的智慧不配懂得真的存在、变迁,不能胜任对真正时间的把握,智慧只懂得把真的存在割成片段。用电影做譬喻:电影里面,人呀,马呀,车呀,种种动作,好像是真的,其实懂得他的做法,便知道不过是一张一张的片子连起来的。知识把真相割成片断,也是如此。罗素向来不看电影的,见了柏格森这段文章,特地到电影院去验证,说柏格森的话真不错,科学家真是把真相割断了。
但是罗素虽然承认柏格森描摹这个问题的正确,而他自己所得的所谓割断,与柏格森恰恰相反。柏格森以为真的变迁是不断的,割成片断的是假的;罗素以为动的是假的,片断的是真的。个体存在是真的,每个个体都各有宇宙,他自称“绝对的多元论”。实际是分开的,不相贯串的,全赖抽象的定理联合,组成一个不断的宇宙。宇宙的组成是科学的功能,不是本来如此的。
这是极端的个性主义,下次再讲他的人生哲学和政治哲学。
8.区隔知识与本能
照上次所讲,罗素的哲学,理论方面与实用方面截然不同。这个不同的原因,由于他对理性和经验区别的太严:一方是理性,一方是经验;一方是知识,一方是行动;一方是共相,一方是个体的事实。这个区别,在他的理论方面和实用的社会方面哲学的影响各不相同。
这个很严的区别,使他的哲学理论方面和实用的社会方面的注重点完全相反。理论方面,人的知识,只能服从事实;人心对事实,只取静想的旁观态度;犹如镜子,把实在照下来,一如其真。实用的社会方面,人生行为的方面,就不然了:个体事实不算重要,创作、长进、变化和更新才重要。
9.理论哲学与政治哲学完全不同的风格
在理论方面,罗素很看不起“冲动”,而在人生行动方面,“冲动”却占很重要的位置。罗素在实用哲学方面的注重“冲动”,很像柏格森哲学的“生命冲力”。他不愿把“冲动”介绍到知识方面来,避免扰乱知识的宁静;而在实用方面,却看得很重要,以为人生行为都是本能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