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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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附2正统哲学的起源(1)

杜威《哲学的改造》(第一章)

原标题:不断变化的哲学概念

一、人的记忆——再现过去

人与低等生物不同,人保存着他过去的经验。过去所经历的事还能在记忆中再现,而现在所遇到的事,大都与周围的许多往事相似。而对动物来说,所有经验都转瞬即逝,每个新动作或新感受都是孤立的。惟独人类世界的事,都反映、记载着以前的事,其中每一件事都能引起对其他事的回忆。因此人类与野兽的不同在于,他不仅生活在一个物质世界,而且生活在一个符号和象征的世界。

一块石头,不只是撞上去觉得硬的东西,而且是先人的一个纪念碑。一团火,不仅仅是能燃烧而取暖的东西,而且是家庭悠久生活的象征,游子久别归来向往的欢乐、营养和庇护的永久泉源的标志。人碰到炎炎烈火,必然受伤,但在炉灶前不会回避,反而崇拜它,用它战斗。凡是能够表明人性与兽性有别,文化与单调的事物不同的东西,都由于人的记忆而把经验记录保存下来。

二、记忆饱含情感

然而再现的记忆与事发当时不同。我们自然记得有趣的事,也正因为有趣才记得。我们不是为过去而追念过去,而是因为过去对现在大有裨益才回想过去。因此,记忆的本原与其说是知识、行为上的,不如说是情感上的。野蛮人想起昨日与野兽搏斗,不是为了用科学方法研究动物的性质,也不是为了筹划明天更好地作战,而是为了再度引起昨日的兴奋来排遣今日的寂寞。记忆虽有战斗的兴奋,却没有战斗的危险和忧惧。

反复玩味它,实际上是多增加些跟现在或过去都不相同的新意义。记忆是代替的经验,有实际经验的情绪价值,而无实际经验的紧张、变动和麻烦。战胜的喜悦在祝胜舞蹈里比在战斗时还要强烈。当猎人在露营中围着篝火,不断回忆描摹行猎情形时,行猎中自觉的、真正合乎人情的经验才产生出来。行猎之时,注意力被实际情势和紧张气氛所牵制,行猎之后,各种情形才融合为一个有意义的整体。

实地经历现场时,人只是一刹那一刹那地存在,人竭力应付的只是瞬间发生的事。但当他在思想里回忆过去的所有瞬间时,一场戏剧便井井有条地显现出来了。

三、记忆是一段幻想的生活

人把过去的经验再现于眼前,只是为了给当下的空闲来点兴致,以免寂寞,记忆的生活本来就是一种幻想和想象的生活,而不是精确的回忆生活,充其量不过是一段故事,一场戏剧。不管是在想象中自述,还是对倾听者陈说,只有那些对目前的故事有情绪价值的事件,才会被选取。而那些不足以引起对格斗战栗,或对成败无足轻重的事件,就被舍去。

各种事件都安排到能够适合那段故事的情绪之中。古人闲居无事,不从事生存竞争的时候,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记忆的世界,即一个与回想不同、不问事件正确与否的启示世界。一朵云有时象征一匹骆驼,有时象征一个人的面孔。如果不曾见过真正的骆驼和人的面孔,这些象征就不会产生。但实际上是否相似却没什么关系,只要瞬间即逝的骆驼或面孔的形象能引起情绪。

四、记忆产生于心里经验

人类原始时代史的研究者记述许多动物故事、神话和祭典所起的巨大作用,在于竟然从史实中制造出神秘来,好像原始人的心理与现代人的心理很不相同。但这不难说明。在农业时代,较高级的工业技术尚未发展起来,除了为求食或为免除敌害而进行的短期劳苦外,空闲时间是很长的。我们本着自己的习惯,以为人总是有事做,就是没事做,至少也想着什么事、计划着什么事。

但那时的人只在行猎、打鱼或远征时才忙一阵。而当醒着时,心就要有所寄托,不能因为身闲着,心也就真正地空着。除了关于野兽的经验,以及在戏剧趣味的影响下使行猎事件成为生动条理的经验外,还有什么想法会闯进他的心里呢?人在他的想象里把现实生活有趣的部分戏剧化,野兽必然也跟着戏剧化。

这些野兽才是登台的正脚色,带有人的特征。它们也有欲望、希望、恐惧,有爱情、好恶、成败等情绪。它们是维持社会生活所必需的主要因素,它们的生活和痛苦,通过人的回忆想象把过去生动地复活起来,自然地也就成为人们社会生活的真正参与者。虽然它们被捕获,但毕竟是让人捕获的,也就成了人的朋友和同盟者。

它们的确效力于生活共同体的安宁幸福。于是就产生出不止于动物活动和性情的故事传说,而且还产生以动物做祖先、英雄、种族的标志和神鬼的许多祭祀典仪。希望大家不要以为我讲的离哲学起源问题太远。

五、哲学始于对情绪和理智进行的区分

哲学的历史起源如果不深远、详细地考察下去,是不能理解的。我们要知道,通常人独居无偶时,意识往往不是知识的考察、研究,或思辨活动,而是受情绪和欲望的驱使。人本来就受制于希望、恐惧和爱憎。只有在遵循人为的训练时,才会摆脱这些情绪的支配。科学、哲学书籍,自然是拥有优异知识和有修养的人所著。

他们的思想已走出习惯而符合理性,他们以事实限制想象,逻辑地组织观点,没有情绪的、戏剧化的东西。他们能把幻想和客观经验区别开。

我们偏爱从自己的角度揣测别人,认为科学、哲学书籍是讲逻辑的人所著,就以为他们也把理性赋予了其他人,却不知在未经训练的人那里,理性只是不相干的东西。一般人并非受制于思想,而是受制于记忆、受制于联想、象征、戏剧想象。评定象征价值的标准不是跟事实一致,而是情趣相投。

它们能引起和增进情感而适合戏剧故事吗?它们是否符合人们当时的心情,能表达生活共同体传统的希望和忧患吗?如果放宽地使用“梦”这个字,我们就可以说,人除了实际劳动和斗争,都生活在梦的世界,而非事实的世界,这个梦的世界是以欲望为中心,欲望得失构成它的材料。

六、科学不能解释信仰

把古代人类的信仰、传说看作对世界的科学说明,只看成是错误和荒谬的尝试,就犯了大错误。哲学的主要特质本来就跟科学和说明没有关系,它是譬喻、忧患和希望的象征,由想象和象征造成,不存在理智所面对的客观事实的世界意义。它是诗,是戏剧,而不是科学。它超越科学的真理和谬误、也谈不上从事实来看合不合理,它和诗一样。

然而这种特质,在它成为真正的哲学以前,至少还要经过两个阶段。一个是故事传说以及它们戏剧化凝固的阶段。起初,经验情绪的记录大多是偶然、暂时的。引起个人情绪的事件被抓住了,编作寓言,或表演成哑戏。

有些经验由于反复遇到,就和其他事件强行关联起来。个人独创的冒险成为这种情绪生活的代表和模范。有些事件关系整个集体的悲欢忧乐,特别受重视。传说的结构就由此成立了。

七、故事、传说演变成社会共识

故事成为社会遗产,哑戏动作成为规定的礼节。这样构成的传说再转变为个人想象和象征所遵循的规范。想象的永久的结构就形成了。生活的共同方式形成了,个人则由教育引导进去。个人的记忆不知不觉地按照一定的社会要求,被集体的记忆或传说同化,个人的想象融合到社会集体所特有的思想体系之中。诗歌有了一定的格律声韵。传奇成为社会规范。表演人情上重要经验的原始戏剧变为祭礼。先前的自由象征凝固成种种教义。这样的教义更由征服和政治兼并促成,并确立组织性和拘束力。政权领域扩大时,它就有一个明确的动机,来组织和统一自由活泛的种种信仰。除了由于交际事实和互相理解的必要而发生的自然调节和同化外,还有政治要求,引导统治者集中各种传说和信仰,以扩张和巩固它的权威。八、社会共识演变成理论教义犹太、希腊、罗马以及其他许多历史悠久的国家都记载着,为了维持一个更广泛的统一社会和政治权力,对以前各种地方教仪和教义都曾改革过。我们一起假定:人类更博大的天地开辟论和宇宙论,以及更宏远的道德传统,就是这样发生的。实际是否如此,我们不必过问,更不必说明。为了我们的目的,只须认定,想象的一般特性,行为的一般准则,都是在社会影响下确立下来的教义和教仪,这样的统一是一切哲学形成的先决条件。

九、观念系统需要证明

把观念、原理、信仰组织起来虽是哲学的必要前提,但并不是唯一条件,它还欠缺对理论体系的理性证明。传统法典中的道德准则和理想观念恰恰提供了这种理性证明。人绝不能完全依赖象征和想象,继续生存的必然要求他们注意现实世界。

对形成观念的约束虽小——不论多么荒谬的思想都有人信——但因此而全然不顾环境必会灭亡,如此一来,环境就要求观念具有最低的正确度。有些东西可以充当食品,这些东西可在特定地方获得;水能淹没,火能燃烧,尖端能刺割,重物不支撑着就会下坠,昼夜交替、寒来暑往、晴雨变换,都有规律,此类寻常事实就是原始人也要留意。其中有些极紧要,几乎没有想象余地。

孔德曾说,一切自然性质和力量虽然能比做神,但从没有哪个野蛮民族奉重量为神。保存和留传人类观察获取的自然事实及因果关系知识,我们不难发现,它们与工业技术和职业的关系尤为密切,这些活动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材料和工作进程的观察正确与否。这些活动是连续的、规则的,只靠变化无常的魔术不能奏效。夸张的、想象的概念和现实的经验比起来,前者自然就被淘汰。

十、对生活经验的操控程度决定人的观念

水手比织工更加迷信,因为他的活动多为突然的变化和不可预料的突发事件所左右。然而水手即便相信风是不可驾驭的神意,但如果不熟习若干操作船、帆、橹的纯机械原理,相信神意也绝无帮助。火可以看作超自然的龙,迅疾残暴的火焰令人联想到敏捷危险的巨蟒。然而用火来烹调食物的主妇不能不观察通风,熟悉拨火和木化成灰种种机械事实。金工就热的作用条件和结果积累的精确知识则更多。

在举行特别仪式的场合,他也许会保守传统信仰,但平常日用则摒弃这些观念。他用火的时候,只觉得这是因果关系支配、千篇一律的一种动作。技术和职业愈发达、愈精细,实证的和检验过的知识愈丰富,观察的事件也愈复杂,而适用范围也愈广。这种技术知识产生科学发源所需的常识。这种知识不但为实际事实提供条件,而且提供使用材料和操作工具的技巧,如果不墨守陈规,这种知识就能促进实验风气的发展。十一、生活共同体的习俗风尚影响人的观念空洞跟生活共同体的道德习惯、情感风尚密切关联的信念,久已与日益增长的实际知识并行。在可能的场合它们交错起来。在其他场合它们抵触不能相入,两者便各自分离如处别室。彼此既然隔绝,它们的抵触性无从发觉,也就没有调和的必要。

这两种精神的产物,因为它们的所有者所属社会的阶级有别,往往是截然分开的。宗教的和富于诗意的信念,得到一定的社会的、政治的价值和功能,保持在和社会的支配者直接联系着的上层阶级手里。工人和工匠是平凡的实际知识的所有者,占着较低的社会地位。他们的这种知识为社会所轻蔑,因为社会藐视从事体力劳动的手工业者。

如在希腊,虽有雅典人所修得的观察力的犀锐,推理力的超卓,以及思想的自由,但实验法一般的和系统的应用却迟迟无甚进步,就是基于这个事实,这是无疑义的。企业中的工匠既然在社会阶级上仅高奴隶一等,因此他们的这种知识和他们所用的方法当然也就没有价值和权威了。

十二、新增知识与过去信念的冲突

然而实际知识终于增长到那样多和那样广,以致与传统的和各种空洞的信念不但在细目上,而且在精神和品质上,也发生了冲突。怎样冲突和为什么冲突,这些琐絮问题不必深究,在西方被称为哲学的那种学问的发源地希腊的所谓诡辩论者的运动中发生的就是这种事情,这是毫无疑义的。诡辩论者因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得到一个永远不能摆脱的恶名,这桩事实已足证明这两种信仰的争辩在诡辩论者确是要务,而这个争辩,对宗教信仰的传统体系和行为道德的训典,又引起一个紊乱的结果。虽然苏格拉底明明是以诚意去谋两方的调和,但因他处置这个问题是本于实际的方法,注重它的法则和标准,遂被指为侮慢神明,毒害青年,而被判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