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读书》2013年第8期。
辛丰年先生自谦是音乐的“门外”人。他在《读书》杂志曾开设的专栏便取名“门外谈乐”。所谓“门外”,应指身处某个专业行当之外——辛老确乎不是“专业”音乐家,甚至与“门内”的音乐界也少有接触,虽然很多国内乐界的“门内”人(特别是有阅读喜好的音乐人)都知道辛老的大名。曾读到中央音乐学院的吴祖强先生应邀为辛老的书《如是我闻》写的序,但吴先生在这篇序文中也坦承他们彼此间素不相识。看来辛老真是“名声在外”——他笔下的音乐文字魅力首先是在“门外”形成口碑,随后这种影响的辐射才逐渐传至音乐界“门内”。
我一直拜读辛老的文章,喜爱辛老的文笔和识见,但最终也与辛老缘悭一面——或许,最靠近“缘分”的一次“神交”是受《音乐爱好者》杂志编辑李章之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我从上海音乐学院图书馆借出美国音乐史家保罗·亨利·朗的代表作《西方文明中的音乐》的英文原著。听李章说,辛老想阅读这部名著,因此想复印了给辛老看。此书是“大部头”,长达千余页,真是像砖头一样重。过了几年,此书的中译本经我组织翻译出版,不久就见到辛老热情洋溢的书评(《辉煌雄辩的大复调》),劈头一句是,“新近问世的《西方文明中的音乐》全译本,十六开大本,七百页,五斤来重(我忍不住拿到秤上去称了一下),沉甸甸的,令人惊喜”。我记得当时读到这句话时忍不住笑了——我似乎看到了这位老先生爱书乃至嗜书如命的那种赤子神态。随后我也忍不住猜测,辛老拿到李章转交的那本厚厚的、沉甸甸的复印原版书,是否也曾放到秤上去称了一下?
我总是觉得,音乐界“门内”虽知晓辛老,但好像少有人严肃、顶真地看待和思考辛老的音乐文字——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因为辛老的著述(译)大抵是“赏析”类,归属普及读物,目标读者群也锁定“门外”乐迷,“门内”乐人即便阅读辛老,也是抱着“看着玩”的心态。于是乎,辛老的音乐文字就成为这些年音乐生活中的一个奇特的文化存在——一方面,辛老因谈论和普及音乐(尤其是古典“艺术”音乐)在国内知识文化界中享有覆盖面很广的声誉;另一方面,音乐界(尤其是同样从事音乐文字写作的音乐学界)对于这样一位著名的“门外”写作者却有意无意保持着持续的沉默。
其实,我曾私下与不少国内的音乐学者交换过意见,大家似乎都对辛老的音乐文字表示赞赏——辛老的写作言之有物,文风独特,涉及音乐时左右逢源,知识面开阔,又有丰富而深切的个人聆听体悟做基底,从而达到了富有韵味而难以为人效仿的境界。但毕竟辛老的笔端流露的大多是听乐及阅读的个人性心得、感想或体会,一般不具备学术所要求的论述“严谨性”、行文“规范性”和思考“系统性”,议题也比较“浅”,属于随感、随想、随笔式的散文、散论、散议,从某种角度看好像确乎也难以对它们特别当真。
说起来,国内近二十余年来流行散文写作,无论是“文化大散文”,还是“性灵小随笔”,似阵阵袭来的风潮,将各种领域的各式话题一并裹挟了去——音乐也不在例外。不过,音乐散文的写作,特别是那些抒发听乐感悟的性灵文字,音乐“门内”人倒是少有参与(“门内”的专业学人至多是撰写一些乐评),大多是有赖于“门外”乐迷的热心。一时间,品味名家名曲,描写聆听感受,绍介唱片版本,评价演唱演奏,追索逸闻趣事,抒发思古幽情,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辛老既是这风潮中的弄潮人,也是这风潮中一个鹤立鸡群的独行者。就我个人的观察,辛老的音乐文字与任何人都不同,也与其他人都不像。在辛老仙逝后,我注意到大家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在这个时代有关音乐的汉语言说中,辛老的文字将会作为一种标志性的存在,长久地留存于人们的记忆中。这种特殊的品质究竟是什么?它又来自何处?
《文汇报·笔会》前任主编刘绪源先生在一篇纪念辛老的文章(《我所知道的辛丰年先生:今世惟此苦吟才》)中提到,辛老谈论音乐,一下笔就非常专业,具有内行眼光。
这是非常中肯的看法。而且我以为,这也是辛老的文字与其他“门外”乐迷散文相比最为不同的一个特质——虽身处“门外”,但思考和见识却似在“门内”,并且不仅不输于“门内”人,甚至在很多时候比“门内”人更地道、更内行、更专业。
什么叫“专业”?这个原本是名词但在具体使用中却被当作形容词的说法,在音乐界的使用频率非常高——它指的是某种具有职业水准的质量和品质保证。比如评价某次演出,如果说“啊,非常专业!”——那就意味着高度的首肯和赞赏;反过来,“唉,不够专业!”——那就是说,水平尚没有达到及格的标准。辛老对音乐的见解和见识从一开始就不同凡响,与一般乐迷比较主观和随意的感想拉开距离,正是他有堪称“专业”的底蕴和储备作基础。
显而易见这来自辛老长时间的认真聆听、阅谱(或许还有视奏?)、读书和积累。一位从未进过“科班”的业余爱乐者,完全出于发自内心的挚爱,硬是通过长期的自学,最终从“门外”跨入“门内”(虽说没有任何正规的认可,只有大家口口相传的“口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不容易的奇迹。要知道,音乐是一门具有很高技术门槛的艺术品种,从某种角度看,在“门外”享受音乐的美并不很难,但要跨入“门内”弄清这种美的内在肌理,却不是一件易事。此外,国内的音乐环境总的来说不比欧美,无论获取音乐资源(包括图书、乐谱和音像)的方便性,还是音乐生活的丰富性,都不尽如人意,加之辛老长期避居南通小城,上述不利就愈发严重——通过辛老的访谈,以及辛老公子严锋的转述,我们对辛老自学音乐的种种艰辛和不易略知一二,这让我们对辛老敬佩之余心中又生出一份感动。
或许应该强调几个重要的事实,以说明辛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门外”乐迷,而是一个已经具备足够资格的专业“内行”。
首先,辛老识得乐谱,而且有长期的阅谱习惯与喜好。且慢!难道识谱有什么了不起?!君不见诸多琴童自幼习琴,虽不谙乐谱中的种种机关奥秘,但识别谱面的音符自是理所当然。这样算来,识谱之人何止千千万!
然而,辛老的阅谱经验和普通的识谱技能不可同日而语。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差别:辛老阅谱,和一般琴童和音乐学生照谱演奏不同,他往往是在熟听作品之后,受窥探音乐内部奥秘的好奇心驱使,要找来乐谱仔细看个究竟,目的是为了更深入地认知作品的构造和组织,以获得更大的审美满足。他在《爱乐及谱》一文中专门谈及自己寻访乐谱之不易,以及因痴迷音乐进而喜好阅谱的癖好:
“自知凡人听乐不可能甚解,但又不甘心只听个‘单声道’的旋律美。尤其是有复杂的和声、复调、配器的近代音乐,借助乐谱,以目助耳,为的是不负作者苦心,得更大受用。《新世界》算得一部最好懂的交响乐了。但听过多遍的人也未必就能将那些隐藏在各个声部中的支声复调都发掘出来。不吃透那些,又何从领略交响性音乐思维的‘立体声’的力与美?读谱,以视觉济听力之穷,可以帮助你学会以‘多声道’听觉去接受多声部音乐的信息。”
辛老在此处讲得很清楚,阅谱的目的是“以目助耳”,“以视觉济听力之穷”。仅靠听不满足,或者说从听中感到音乐中还有诸多听不清楚甚至听不到的东西,就产生了用“看”来补足“听”的渴求——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旦有了这种渴求和能力,就从普通乐迷的“门外”层次跨过门槛到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