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人民音乐》2013年第5期。
钱师仙逝,令人神伤——所有认识或知道钱师的人好像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具有这样宽阔学养和高尚品格的学人先师,真是走一个少一个了!我在前不久发表于《文汇报》的悼念文章《“五四后”的乐坛耆宿》(《音乐爱好者》杂志随后转载)中曾反省和发问,如钱师这种学贯中西并同时精通音乐技术理论与史论背景知识的“通人”为何在当今世上日渐稀少,不再出现?这当然是一个很难回答的大问题——我不禁联想到另一位同样是钱姓的科学大师在临终前的发问——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培养不出世界级的杰出人才?
当然,钱师并没有做出如此这般的发问。只是他驾鹤西去后留下的空白形成了这样一个问题,每每叩问着钱师身后的所有中国音乐学人。我想,除了钱师留给后人的沉甸甸的宏富著述成果之外,他作为一个时代中最具代表性的音乐学者身影,一定也会给后人留下无穷的回想空间,其中的余味同样沉甸甸,长久而悠远……钱师为学从文的时间之“长”,领域之“宽”,钻研之“深”,覆盖之“广”,知晓之“博”,运筹之“通”,以及他做人品性之“淡”,似已是音乐界的共识,也是我那篇悼念小文的题中之义。这几天我又想到,其实钱师还有“趣”的一面。这里讲几件我知道的小事,从中很可以见到钱师学问和性格中那种“风趣”乃至“雅趣”的侧面——而且很有可能,这种“趣”恰是他所达到的“长、宽、深、广、博、通、淡”的某种呼应。
一件事是钱师的出谜癖好。认识钱师的老师同学大约都知道钱师在这方面的兴趣。猜谜自然是一种智力游戏,体现了人作为高级动物对自身智力卓越性的欣赏:因为聪明人能从谜底揭晓和解决中获得某种独特的精神愉悦。钱师的聪明比一般人显然更高一筹——他喜欢编谜,而不仅仅是猜谜。更有趣的是,钱师编谜也连带着“学问”,绝不会是“白开水一杯”那样乏味:他将谜语编成诗词,或是让谜语与音乐有关,或是干脆将谜底与你本人的名字挂钩。
记得1983年底上音音乐学系的迎新年联欢会上,钱师出了许多谜语让全系师生猜测助兴。钱师兴致勃勃地介绍说,这些诗谜都是按照一定的“谜格”编写的,以增加猜谜的难度和兴味。我好像猜对了一个地名谜语,谜底是“邯郸”——经钱师提示,这里用了要求同样偏旁的“谜格”。惭愧我完全不懂这其中的门道,因而至今不知道这种“谜格”的称谓,而且时间一长,谜面是什么也记不起了。在那次聚会中,陈聆群老师猜对了一个谜语,很是高兴,所以他至今还记得谜面是“缺火缺水又缺金,不上不下尴尬人”,谜底是“杜卡”(二十世纪初法国作曲家,冼星海留法时的老师)。“杜”字中有“木”和“土”,缺了“五行”中的“火、水、金”;而“卡”字当然就是“不上不下”的写照:这个音乐谜语构想之绝妙,除了钱师,恐怕很难想象还能有谁具有这样的风趣和智慧。
那次晚会中有一个谜语的谜面是“玉环欲知前朝事,昭阳殿里觅知音”。钱师说打一个人的名字,而这个人就在现场。当时没有人猜得出来,钱师只能揭了谜底——那就是我的名字“杨燕迪”。原来,“玉环”指的是“杨贵妃”,“前朝”暗指西汉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而“昭阳殿”是赵飞燕的寝宫。杨与赵两人同是著名美女,一胖一瘦,后人往往将两人相提并论,所以有个成语叫“环肥燕瘦”。两人算是想象中的“知音”,赵飞燕对杨玉环便有“启迪”之功吧——要猜中这个谜底,没有相当的文史功底显然是不行的。而要能编写出这样的谜语,除了钱师,又还能是谁呢?
钱师似乎对这个以“杨燕迪”为谜底的谜语比较中意,很多年后他还经常讲给旁人听。去年春节前我去探望他时,他精神矍铄,非常流利而轻松地背诵了这两句谜语,并不乏得意地冲我笑笑。随后他就大声唱起英国国歌、法国国歌、美国国歌……看得出,他心情愉快,而且对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晰、记忆力如此完好感到骄傲。我当时就非常感慨,一个年届百岁的老人能有这样的身心状态,人生之完满大概无非如此吧。这是“福分”,更是“境界”!
现在回想,这种对自己的含蓄欣赏以及由此带来的悠然自得,好像是钱师之所以“有趣”的心理基底。这里我还想到一件事。那是我师从钱师攻读博士时,我去钱师在上海零陵路的住所上课(大约在1993年春)。天气有点冷,而我到钱师住所时,发现窗户大开。我询问钱师是否觉得冷,钱师习惯性地淡淡一笑说,“文革”后期在北京时,他也是总是喜欢开着窗户。而北京天冷得多,当初写作是用蘸水笔,而墨水是结了冰的,所以写字是要用笔尖将冰戳开才能蘸到墨水,可见温度之低到什么程度!我记得钱师说这些往事时,语气中毫无抱怨和叫苦的意思,反而像是在讲某些趣闻,神情中甚至含有某种轻松和得意。我有些明白了,钱师的“趣”从来不是刻意追求的结果,而是他性情中某种怡然自得的品质的流露。他实际上比任何人都更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真正价值所在,并因此而获得了“不足为外人道”的自足和欣喜。所以他才能够不在乎外界的纷扰而随遇而安;所以他才能够著作等身,学富五车,并不断从音乐、学问和生活中发现旁人不知道或不理解的“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