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音乐爱好者》1996年第4期。
乐(yuè)者,乐(lè)也。音乐,顾名思义,能通过音响给人们带来快乐。我们中国语言,从字面上就肯定,音乐乃至整个艺术,正因为能给予我们快感,才成为人生不可多得的乐事。虽然谁也不能说,音乐的主要功能是愉悦,但音乐如果真的成为一件苦差(比如孩子习乐受家长逼迫,终成累事),便丧失了音乐的真谛。乐迷之所以迷乐,多半是因为品尝到了音乐给人的快意,而且觉得这快意不可多得,不可替代。听乐、读乐、作乐、思乐,凡此种种,其乐融融,个中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
作乐,这题目似乎应该请作曲家来做(虽然在下怀疑,当今作曲家,特别是国内严肃作曲家谈作乐,恐怕不是畅谈作乐之乐,而是诉说作乐之难,作乐之累)。至于听乐之乐与读乐之乐,我们已有专文另表。仔细想来,在音乐提供给人们的种种快乐中,有一乐似乎还少有人提及,那就是奏乐之乐。
奏乐,不仅意味着广义上的音乐表演,而且特别指我们对音乐的亲身卷入。哼一个小调,弹一首小曲,这音乐的产生来自我们自己,于是就有了一层特别的感觉。英语中有一表达式,“making music”,说的就是奏乐这层意思。翻成中文,“做音乐”“搞音乐”或“弄音乐”,似乎都有些别扭,但音乐需要我们亲手(亲口)去“摆弄”,这却是条有益的训诫。
音乐不比文学,与美术更是不同。诗歌一旦从笔下流出,人物风景一旦固定在画布上,艺术就有了实体,作品便已成立。虽然文字还需要印刷,绘画也需要展览,但诗人和画家的作品一经产生,理论上就成为独立、完整的艺术品,无须进一步加工或处理。对于音乐,再度诠释和二次创造不仅需要,而且必不可少。作曲家写下音符,那些蝌蚪式的符号静静地躺在谱纸上,等着有人来唤醒它们。乐谱上的音符,只是记录音乐的权宜之计,还远不是音乐本身。如果不能实现为真实音响,乐谱只是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空洞躯壳。
因此,音乐如果脱离奏乐,实际上不能存在。以前,音乐内部没有分工,作乐、听乐、奏乐往往是一码事。只是近世以来,音乐的社会功能和结构发生改变,奏乐的技术要求越来越高,音乐的表演因而成为专门行当。进入现代和当代,随着唱片录音的发展,爱乐者人众,听乐和奏乐之间也发生裂变。爱乐,只要听乐即可。奏乐,愈来愈变成了专门行家的事。
可是,听乐、读乐,甚至作乐,仍然代替不了我们自己奏乐时的兴味。因为只有在奏乐时,音乐才真正是由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听乐,身在乐外,被动接受,那感觉也就“隔”了一层。至于读乐,会“读”的人,大多是在钢琴上“奏”的。手指运动和肌腱控制,音乐就在我们的手下诞生,我们似乎是在亲手触摸音乐的生命。那感觉可能类似于,雕塑家看着自己手中的黏土,一点点变成了栩栩如生的形象时的那种快意。
有些音乐是非“奏”不知其“乐”的。最突出的例子是室内乐。比如,如果作曲家是真正的行家里手,在弦乐四重奏中,他的声部写作一定比在交响曲中更为细致入微,和声进行往往更加复杂诡秘,对位交织更显紧凑缜密。之所以如此,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为了演奏者在演释时得到更多的乐趣。这种乐趣的来源是,既时常有个人表现自我的机会,又因为有整体的照应而减少了心理的压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四重奏是专门写给演奏者的音乐。那些曲折幽微的句法,一咏三叹的气口,心领神会的交谈,确实非奏者不知其妙。听者往往只能观其外表,觉得奏乐者好似神助,默契自如,殊不知这需要多少岁月的磨合,才能达到这般境界。怪不得乐队演奏员,甚至独奏家,都愿意搞搞室内乐。例如小提琴大师梅纽因,在他的谈乐录中就多次提及,他内心最为渴望的,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独奏,而是在小圈子里与朋友合奏海顿、贝多芬和巴托克等人的四重奏。显然,只有此时,他才得到了最为纯正的音乐乐趣。
有些时候,在奏乐过程中,奏乐者会不知不觉进入一个作曲家的独特世界,从而产生意想不到的顿悟。这里,或许可以讲讲我个人的经验。那是十多年前,我在音乐学院读研究生,虽然已经听了不少巴赫,也弹过一些巴赫,但从没有在内心中真正感动过。一句话,不懂巴赫。直到有一次,我开始练习“平均律”第一册中的g小调赋格。记得那是一首四声部的赋格,速度中庸,主题是典型的巴赫式旋律,跌宕起伏,锯齿形的进行中隐藏着不祥的半音。在复调的严密交织中,我的手指吃力地控制着平衡,力图清晰地勾勒出主题的轮廓。看着这首赋格的音响造型在我的手下逐渐可见时,巴赫音乐世界的独特风景似乎突然向我打开,我好像一下子窥见了巴赫音乐的一丝内在意蕴。那种美脱离了个人多愁善感的浅俗层面,既没有风花雪月般的自我陶醉,也不是浪漫主义的激情宣泄。它是控制,更是超越。主题在一个个声部中不停地出现,沉郁,但绝不伤感,坦然地在不同的音响上下文中展现着明暗变化。理智的控制和技术的严格,恰恰给了巴赫的音乐性格以超然的距离感,从而使他的音乐获得了一种具有宗教情怀的(即使在他的世俗作品中)神圣性和永恒感。
意想不到的领悟,实际上来自日积月累的经验。在这其中,手指运动以及连带着的身体—生理感应,是音乐感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君不见,人们享受音乐,听到会心处时,禁不住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殊不知那是期望全身心卷入音乐的一种本能渴望。音乐大师斯特拉文斯基曾经断言,音乐演释中的肢体动作和行为姿态,是音乐内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指挥,当然是最突出,也是最极端的例子。一般爱乐者,跟着唱片上的音乐,挥舞双臂,当一回想象中的指挥,这习惯不仅不应受到耻笑,反而应该鼓励。至于更投入的乐迷,如有能力持弓操琴,享受奏乐之乐,不啻为锦上添花。目前,国内习乐学童人数之多,一年胜似一年。衷心希望,他们在教师的帮助下,能真正体会到练琴、奏乐不是一件苦差,的的确确是一种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