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胡适的北大哲学课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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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汉之宗教(1)

汉帝国初期的宗教

秦帝国的宗教迷信的空气之下,起来革命的也不能不假借迷信的势力。陈涉起兵之前,先有鱼肚里的帛书,后有丛祠里的篝火狐鸣。

刘邦起兵之前,也有醉卧龙观的传说,有所居常有云气的妖言,有赤帝子斩白帝子的神话。刘邦起兵之日,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庭而衅鼓。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史记》八)这不是五德终始论的影响,却是民间的一种厌胜思想。在平民的心眼里,秦民族的大神是白帝,东南民族起来和他们对抗,总得抬出黄帝、赤帝来镇压西方的白帝。

刘邦第二次入关,方才明白秦帝国祠祭的是四个上帝,他也不懂得为什么不立黑帝,于是添上了黑帝,凑成五帝之数。他起兵时,曾祷于丰县的松(枌)榆社,又曾祠黄帝,祭蚩尤;故他入关时,便令每县作公社,这便是把东南民间的宗教风俗输入关中了。过了几年,天下已定(前202年),诏御史令丰谨治松(枌)榆社,常以四时,春以羊彘祠之,令祝官立蚩尤祠于长安。(《史记?封禅书》)这都是一个丰沛无赖带来的宗教。汉高祖对于秦帝国的宗教,很表示尊重。他回到咸阳,便悉召故秦祝官,复置太祝太宰,如其故仪礼。……下诏曰:“吾甚重祠而敬祭。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诸神当祠者,各以其时礼祠之如故。”这便是建立帝国的远大政策。项羽入关时,兵威震天下,但他引兵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去。有人劝他留都关中,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这便是无远志的强盗行为,所以献策的人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刘邦便不然。他知道要得天下,必须得人心;要得人心,必不可扰动人民的宗教习惯。故他第二次入关,战事还正紧急,他便先下诏恢复故秦的宗教,这真是这位无赖皇帝的最扼要手段。天下既定之后,他更进一步,不但继续保存秦帝国的宗教制度,还要在长安设立帝国之内各种民族的宗教祠祀和女巫,使各地的人民在帝都时都能有个祠祭的所在,都能不觉得他身在异乡异地。《封禅书》说:

后四岁(前202年),天下已定,……长安置祠祀官女巫:其梁巫祠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属。晋巫祠五帝,东君,云中,司命,巫社,巫祠,族人先炊之属。秦巫祠社主,巫保,族纍之属。荆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属。

九天巫祠九天。皆以岁时祠宫中。

其河巫祠河于临晋,而南山巫祠南山、秦中,秦中(中同仲)者,二世皇帝。各有时日。

其后二岁(前二〇〇年),或曰:“周兴而邰邑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诏御史:其令郡国县立灵星祠,常以岁时祠以牛。

(以上参用《汉书·郊祀志》)

于是各地的祭祀祠巫都聚集在长安,各成为帝国宗教的一部分。这种政策也许不是自觉的怀疑政策,也许是因为跟随高帝转战立功的将领兵士有各地的人民,故不能不这样安顿他们。

无论如何,这种办法确有怀疑人心的功效,而帝国的宗教也就因此更吸收了无数的地方祠祀和民族迷忌。

汉文帝与景帝

汉文帝和他的窦后都是倾向道家的人。道家的思想虽然也有许多荒谬的成分,但其中有个自然无为的观念,有时也可以排除不少的无意识的动作。但文帝“信道不笃”,几乎上了方士的当。

当时有个少年人贾谊(前203~169),以为汉兴已二十余年,应该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他起草改革的仪法,以为汉家得土德,色尚黄,数用五,应该改定秦朝的制度。

这时候,文帝新即位,谦逊不敢大改革,当时有权的大臣周勃、灌婴、冯敬之等都不愿意这个二十几岁的少年人来大出风头,故贾谊不能得志。文帝派他到长沙去作长沙王太傅,他感觉这是迁谪,郁郁不得志。

过了几年,文帝叫他回长安,上方受厘(厘是祭祀的胙肉),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谊具道所以然之故。至夜半,文帝前席(移近他,好听他的谈话)。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文帝叫他去做他的少子梁王的太傅。梁王坠马跌死,后岁余,贾谊也病死,年三十三。

这时候,天下太平,一班齐鲁儒生都想上封事,出主意,自求进用。贾谊已进汉得土德之说,贾谊死后,又有齐人公孙臣推五德终始之说,以为汉得土德,应有黄龙出现,宜改正朔,改服色上黄。

那时丞相张苍也是一个迷信五德终始论的人,他以为秦的水德还未完了,汉仍是水德,有河决金堤的证验(河是德水),故反对公孙臣的建议。但过了一年(前165),成纪地方传说有黄龙出现,文帝以为公孙臣的话灵验了。遂召他来,拜为博士,与诸儒生“申明土德,草改历服色事”。是年四月,文帝亲自到雍去郊祀五畴的上帝。

这个风气既开,便有许多投机的儒生方士来想进用。有赵人新垣平自称能望气,把文帝说动了,文帝遂在渭阳作五帝庙,每一帝居一殿,各如其帝色,祭祀都用雍五畤的仪法,明年(前164),文帝又亲自郊祭渭阳的五帝,拜新垣平为上大夫,赏赐甚多,而使博士诸生采取六经,作“王制”,议封禅事。

“王制”后来成为《礼记》的一篇,虽有四方封禅的事,其书大体还没有什么很荒谬的议论。这时候,文帝已着了迷,有一次他出长安门,好像看见了五个人,遂在见鬼之地立五帝坛,用五牢来祭祀。

明年(前163),新垣平对文帝说,阙下有宝气。文帝叫人去看,果然有献玉杯的人,杯上刻着“人主延寿”四字。其实玉杯是新垣平叫人来献的。他又说,太阳不久会“再中”。不久果然“日却再中”!于是文帝改十七年为后元年,遂开二千多年皇帝改元的恶习,永为史学上的一个最荒谬的制度。

不久,有人控告新垣平,说他所说皆是诈欺。文帝把他交吏审问,果然发觉他的诈欺事实。文帝恨极了,遂把他杀了,使他具五刑,夷三族。从此以后,文帝打定主意不再被诈欺了,改正朔易服色和一切鬼神之事都停止了。

文帝死后,窦后和他们的儿子景帝都很尊重道家思想,一切齐鲁生和燕齐方士都没有进用的机会。《史记?封禅书》说,“孝景即位十六年,祠官各以岁时祠如故,无有所兴。”景帝死(前141年)后,武帝即位。儒生方士都希望这位少年皇帝做一番大改革的事业,使他们有饭吃,有官做。但那位瞎眼的太皇太后窦氏还替他把持了六年,不让那班书生得志。

直到窦太后死倒(前135年),武帝始大发愤有为,七十年的无为局面于此告终,而四方的方士、术士、儒生、经师都大活动了。

汉武帝的宗教

汉武帝(在位当前140~87)的出身是不很高明的。他的母亲姓王,是槐里人王仲的女儿。王仲的妻子名臧儿,是燕王臧荼的孙女。

臧荼在汉初败灭,他的子孙沦为贫贱。臧儿嫁与王仲,生一男二女,王仲便死了。臧儿改嫁长陵田氏,生男田蚡、田信。臧儿的长女已嫁与金氏,已生了一女,但臧儿信了卜者的话,以为女儿有大贵之命,遂想把女儿从金家夺回。金家不肯离婚,臧儿遂把女儿送入太子宫中。

太子即是景帝,他爱幸这位王小姐金奶奶,生了三女一男。太子做了皇帝,金奶奶做了王夫人,王夫人的儿子做了胶东王。王夫人会运动,不久景帝废了薄皇后,立胶东王彻为太子,王夫人便做了皇后。

金奶奶做了皇后九年,景帝死了,太子即位,是为汉武帝。金奶奶做了皇太后,她的母亲田老太太臧儿封为平原君,臧儿的儿子田蚡封武安侯,田胜封周阳侯。

不久田蚡便做了丞相。金奶奶当初在金家还有一个女儿,武帝后来知道了,便亲自去看这位同母姐姐。

其家在长陵小市。

(皇帝)直至其门,使左右入求之。家人惊恐,女逃匿。扶将出拜。帝下车泣,曰,“嚄,大姊,何藏之深也!”载至长乐宫,与俱谒太后。太后垂涕,女亦悲泣。帝奉酒前为寿,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甲第,以赐姊。太后谢曰,“为帝费!”因赐汤沐邑,号修成君。

这位少年皇帝很受他的母族的影响。他的外婆平原君(田老太太臧儿)生长民间,深信民间的宗教迷信。长陵民间有一个女子,曾嫁为人妻,生产而死;死后,她的妯娌说她的鬼有灵,能附在人身上说话。妯娌遂奉她为神,乡下人民多往祠祭求福,号为“神君”。

神君能说家人小事,往往有验。田老太太贫贱时,也奉事神君,后来女儿做了皇太后,外孙做了皇帝,儿子封侯拜相了,自然都是神君之赐,于是神君更受人尊崇了。武帝即位之后,把神君请入宫中,请她住在上林中磃氏馆。“封禅书”说,及今上即位,则厚礼置祠之内中。闻其言,不见其人云。

《史记正义》引《汉武帝故事》(宋本有此段,各本《史记》皆删)云:霍去病微时,自祷神君,及见其形,自修饰,欲与去病交接。去病不肯,谓神君曰,“吾以神君精絜,故斋戒祈福。今欲淫,此非也。”自绝不复往。神君之。

此段虽不尽可信,然所谓“闻其言,不见其人”,大概不过如此而已。这是武帝从他的外婆家带来的宗教。

武帝是一个最容易相信的人,无论怎样荒谬的迷信,他都能接受,真不愧为田老太太的外孙。长陵神君之外,还有一位寿宫神君,其历史也很有趣:

元狩五年(前118),天子病鼎湖,甚,巫医无所不致,不愈。游水发根言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无忧病。病少愈,强与我会甘泉。”于是病愈,遂起,幸甘泉,病良已。大赦,置寿宫神君。

寿宫神君最贵者太一,其佐曰大禁司命(《风俗通》说:“今民间独祀司命,刻木长尺二寸,为人像,行者担箧中,居者别作小屋,齐地大尊重之。”这就是今日的君司命,其源在齐地)之属,皆从之。弗可得见,闻其言,言与人音等。时去时来,来则风肃然。居室帷中。时昼言,然常以夜。天子祓,然后入,因巫为主人,关饮食;所以言,行下。(神君所言,行下于巫。)又置寿宫北宫,张羽旗,设供具,以礼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书法”(《郊祀志》作“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其事秘,世莫知也。

(《史记》二八)

这真是田老太太的外孙皇帝的宗教。上文所说寿宫神君所最尊贵的“太一”,也有很有趣的历史。《封禅书》说:

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曰一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之鬼道。”

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

五帝现在不算最尊神了,五帝之上又造出了一个太一,为最尊之神。但谬忌既可以造太一,别人也就不肯落后,于是其后人又上书言:“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神三一:天一,地一,太一。”天子许之,令太祝领祠之于忌太一坛上,如其方。这种主张似是反对谬忌的主张。五帝皆是天帝,谬忌要抬出太一来统辖五个天帝,而此说则要抬出天一、地一来,和太一并列,而位居太一之前。人人都说“古者天子”如何如何,而武帝都一概接受,“祠之如其方”。这张“封神榜”上的最大神遂越添越多,并且越后出的越高贵。试列为下表:

第一步秦文公祭白帝。(前751年)第二步秦德公祭青帝。(前672年)第三步秦灵公祭黄帝、炎帝。(前422年)第四步汉高祖立黑帝。(前205年)第五步谬忌于五帝之上加太一。第六步又有人于太一之前加天一、地一。(约在前124年)六百年中,大神演变升沉的历史如此。太一等既得皇帝的承认,于是甘泉宫的壁画便有天一、地一、太一的神像了,于是寿宫神君也会说她最尊贵的神是太一了。

但“天一,地一,太一”之说终未能成立,而太一渐成为最高之神。元鼎四年(前113),便有人说:“五帝,太一之佐也。宜立太一,而上亲郊之。”

这便是要用太一来替代六百年来郊祭的上帝了。武帝颇有点迟疑。恰好那时来了一位最荒诞的方士齐人公孙卿,献上一部《札书》,说黄帝得宝鼎的事。武帝“大悦”,请他来谈。公孙卿说:

……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申公曰:“汉帝亦当上封,上封则能仙登天矣。……黄帝且战且学仙,患百姓非(反对)其道,乃断斩非鬼神者。百余岁,然后得与神通。……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余人,龙乃上去。

馀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这样有声有色的演说,自然把那位田老太太的皇帝外孙哄的滴溜溜转,于是天子日:“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乃拜卿为郎,使东候神于太室。公孙卿的说法,有一点最可注意,就是他把黄帝看作人间帝王,因修仙而登天去的。这不但把秦民族所奉的一个上帝和历史传说的古帝王合作了一人,并且明明说五帝的首席上帝既是人间帝王上升的,自然不能算是最高的神了。于是武帝遂决心把五个上帝降低一格,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祠坛。祠坛仿亳忌太一垓,坛三垓,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所用如雍一畤物,而加醴枣脯之属。杀一狸牛以为俎豆,牢具。而五帝独有俎豆醴进。其下四方地为醊食群臣从者及北斗去。……十一月(前1112年)辛巳朔旦冬至,昧爽,天子始郊拜太一。朝朝日,夕夕月,则揖。而见太一如雍郊礼,其赞飨曰:“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终而复始,皇帝敬拜见焉。”

其祠列火满坛,坛旁烹炊具,有司云:“祠上有光焉!”公卿言:“皇帝始郊见太一,……是夜有美光;及昼,黄气上属天。”太吏公(司马谈)祠官宽舒等曰:“神灵之休,祐福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太畤坛以明应。”(应是感应)武帝下诏曰:

朕……望见太一,修天文襢。辛卯夜,若景光十有二明。《易》曰:“先甲三日,后甲三日。”朕甚念年岁未咸登,饬躬斋戒。丁酉(辛夜有光,是先甲三日,后甲三日为丁日),拜贶于郊。(《汉书六》)司马迁很委婉的记载“其祠列火满坛,坛旁烹坎具”,自然祠上应该有光了。阿谀逢迎的人便说这是“美光”,皇帝也下诏说这是神贶了。从此以后,太一真成了汉帝国宗教的最尊神了。

汉武帝不但替五帝添上一位老总,还替他们娶了五位太太。他想五位上帝应该有五位后土,后土即是帝后。他说:“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于是太史令司马谈和祠官宽舒等议定后土祠仪如下:

天地牲角茧栗(天地牲之角如茧如果,言其小)。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圆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而从祠衣上黄。武帝遂立后土,祠于汾阴、脽丘(在前113年),皇帝亲望拜,如祭上帝之礼。

这个帝国宗教的最大典礼是封禅。武帝深信封禅是登仙的一条必由之路,故用全副精神经营封禅的大礼。《封禅书》说:

自得宝鼎(前116),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此下疑应有“于”字)《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

齐人丁公,年九十余,曰:“封禅者,古不死之名也。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无风雨,遂上封矣。”上于是乃令诸儒习射牛,草封禅仪,数牛。至且行,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仿黄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