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版:未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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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算了算了,”李亦农打断了他的话,“你总是这么客气,你知道,我并不想听这些,我诚恳地想请你提些批评意见。你这种客气的态度——尽管你声明不会恭维人——我还是习惯不了。我想听到些批评意见,批评!明白吧?这些年来,我们在领导岗位上的人,听到的顺心话太多了,我们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优良作风,对不起,少见了。如今,咱们都是大半辈子的人了,也干不了几年了,总想着多做点事吧?年轻时候,仗着年轻,总是打算将来要干什么,将来要怎么样,并不很珍惜眼前的时间。现在老了,才知道时间紧迫,老是想着得赶紧做,多做点什么……为什么呢?为事业,党的事业,我们都站在党旗下,举着拳头宣誓过,都有过那激动人心的时候。这些不该忘,忘不了……不能说,我已经奋斗过了,该歇歇了,那是一种狭隘的雇佣思想。一个共产党员——党的领导干部也一样,应该心胸宽阔些,多想想公共的事业,少想自己吧;现在我们党正在全力改进党的作风,每一个党员都应该从自身改造起。要改造党风,不然就要毁了我们的事业。当然,离了谁地球也会转;你不想奋斗了,想歇歇了,那你就歇去吧!我不会说那句套话,‘如果大家都像你,那我们的事业会怎么怎么样’,不说那套话;事实上不可能大家都像某些人那样。有人会落伍,但大军会继续前进;但是,我的责任和义务是应该提醒这样的人,不要自己把自己从时代里抹去,从我们的队伍中抹去,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最后离不了一死,谁都一样;不同的是活着的时候,活着就要像活着的样子,不要活着像死了差不多。你打了离休报告,是主动打的,噢,请别误会,我不是说离休的同志不应该休息,离休也是一种需要,当这种需要临到我头上时,我也一样;可在这需要还没有来的时候,那就需要我们振奋精神,努力工作。这不是大道理,是真话。我这些年头发也白了不少,又有病,谁知道哪一天……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时候,人们也许不会记得我的名字,那不要紧,像我们这样的人太多了,不需要都记得,但是我们可以感到一点安慰的是:我们的事业留下来了,正在世界上壮大着,而那事业里面,也有属于我的一粒生命的细胞……噢,也有你的,老方。请原谅,我有点激动……”

李亦农是激动了,讲完这番话,他一口喝干了杯中剩下的红茶菌液,两眼蕴蓄着湿润的闪光,望着方一民。

“哦,哦哦……”方一民从嗓子里不时发出这种表示感慨的声音。他被李亦农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语打动了,望着李亦农,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讲得好,讲得好!李政委,刚才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光——一种理想的闪光……理想。对,这些年来,理想被人们忘记了,至少是不再那么重视了。实际,实际,总是从眼鼻子前那点实际利益出发。我们这些自命为共产主义者的人,自己都没有了理想和信仰,那又拿什么去教育我们的干部战士呢?刚才听你说,感到年纪大了,总想着多做点事。我也有同感。抓紧时间做,也是延长生命的一种办法,而且是见效最快的方法。是呵,应该抓紧时间。李白有诗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若待明日,万事成蹉跎’,的确,趁着还能干,还没到腿脚跑不动的时候,该多做点事呀,到老得动不了的时候后悔也晚了。”

李亦农抓紧战机进攻。他笑着说:

“好,你也这么看……可是,做为一个师的副政委,你不觉得你有时候没有尽职吗?或者说,没有积极主动地配合政委,搞好自己所分管的具体工作吗?应该这样做,不应该那样做,道理上都明白的;而我们都需要能够身体力行的同志,不要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请别在意,我的话也许尖刻了些。”

这时,方一民又点燃了一支香烟,重重吸了一口,喷出浓浓的烟雾。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比如说你吧,李政委,你下连队和战士谈心也好,下团检查工作也好,给机关夜校讲课也好……你工作很积极,坚持原则,不徇私情……可是,如果你的所有这些努力都统统被说成是怀有一种非分的个人目的:想表现自己,好大喜功,有野心,想升官往上爬……那你心里会觉得怎么样呢?”

“你的意思是说,你曾经遇到过这种指责?”李亦农注意地听着他的话,不由得联想起以前曾经听到的别人对方一民的种种看法。

“恰恰是这样。”方一民往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既然今天扯到这儿了,我不妨敞开谈谈。前年夏天师里搞财经纪律大检查时,师党委决定由我负责这项工作。明明白白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我还是挑头干了,结果呢?查到师里几起严重的违犯财经纪律的事情都和原来的政委有关!你说怎么办?从党的原则出发,只能硬顶着干下去。最后,政委做了检查,被调离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说我想利用这个机会整走政委,自己取而代之。看看,这有多伤人!你顶着压力,豁出去不怕得罪领导,干了半天,还闹了个不是,用句俗话说,真是‘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

“于是你就打了个离休报告,好证明你不但不想当政委,不想往上爬,甚至连副政委也拱手让出了?”

“差不多……我不是圣贤,没那么好的修养。为了升官?参加革命几十年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打仗的时候,哪想到今天能当上副师级干部?谁知道啥时候掉脑袋,干到这会儿,倒惹了一身羊肉骚……”方一民越说越来气,两眼直冒火。

能理解吗?应该理解,当然应该理解。闹情绪,这不只是存在于连队战士和基层干部身上的毛病,在中级,甚至是高级干部身上,也有闹情绪的时候。只要你是个食五谷杂粮的血肉之躯,只要你处在纷繁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只要你是在工作而不是在睡大觉……李亦农想起自己过去被调任军教导队政委的时候,为了照顾季芳的工作,没有把家搬到教导队去,而这件事,就曾被军里某个领导同志批评过,说他是不想把家从城市迁到偏僻的山沟里,怕艰苦,留后路,没有在教导队长期干下去的思想准备。当时,他不是也为这种指责很发过一通不满的牢骚吗?怎么?难道女同志的事业就那么不被当回事?难道她们就只该做随军家属,做饭、洗衣、补袜子?可是话说回来,闹情绪归闹情绪,工作归工作——充其量,这闹情绪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给予理解,而不能鼓励,甚至该批评还得要批评。

李亦农把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谈了,又对他说:

“怎么办呢?该生气的时候不能不让你生气,谁让我们不能时时处处都那么宽宏大度呢?可是,到底不是年轻人喽——气过去,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党把我们放在这么个位置上,只拿钱不干事心里能舒服吗?工作、工作,这是第一位的。我相信,真到了领导上批准你的离休报告的时候,你闲呆在家里,没准儿也要憋出病来的。”

“我请你看一样东西,李政委,”方一民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拍了拍手,起身到写字台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叠稿纸,“这是我写的。事实上近半年多来我一直在干这个,每天都在写,已经写了十二万多字了,计划写十五万字,差不多快到一部长篇小说了。”

李亦农接过稿纸翻阅着——

这是什么东西呢?题名为:《政治工作研究》。作者以自己的经历体会,广泛引用许多实例,从政治工作的意义、目的,政治工作的发展,以及从教育学、心理学等方面吸取方法改进政治工作,谈了自己的体会,实际上属于工作笔记性质。肯定的说,这种东西对目前加强部队的政治工作好比雪里送炭,不可多得。

李亦农翻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郑重地把稿纸整理齐,对他说:

“好,太好了!不知道你这里藏着大金娃娃,你在做着很有意义的工作。”

“再有两个多月就能写完了,到时候还请李政委多多指正,”听到别人对自己辛勤劳动的赞扬,他心里当然是高兴的,“正像李政委说的,我们干不了几年了,总想多做点事,还得赶紧做,应该给我们的部队留下些什么,不能一离休就什么都带走了,得留下些什么……而政治工作,这是我的本行,时代前进了,形势发展了,我们的政治工作到底怎么办?老一套不能丢,但总是老一套也就没有生命力了。过去,我们讲指导员做战士的思想教育工作,一举传统的例子,就是‘八月十五月儿圆’——李政委知道,这个事例在咱们军传得很广,讲了几十年……”

李亦农当然知道。还在他刚入伍的时候,就听指导员讲过这个故事。以后他当了指导员,又用这个事例教育过别的战士。说是解放战争时,一个连队的战士们在中秋节自然而然地想家了;指导员吩咐炊事班设法为大家做了些月饼。吃月饼前,指导员把战士们召集到一起,手里拿着一块月饼,问战士们,中国人为什么到中秋节吃月饼?战士们回答,月饼是圆的,为的是取个全家团圆的吉利。指导员借题发挥说,是呀,为了团圆;可是,指导员把月饼掰开两半,对大家说,现在蒋介石发动内战,占了大半国土,咱们祖国好比一个月饼被掰成了两半,咱们只有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让全国大团圆,咱们每个人的家才能团圆。于是,战士们把中秋节渴望和家人团聚的思乡之情,转化为立誓奋勇作战,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决心。

“你不能不说这个教育方法不灵活、生动、形像,”方一民继续说,“不然,它也不会在部队流传下来。可是,今天的战士成分大大改变了。过去战争年代,连队有个高小生就当成宝贝,丘八里面的‘秀才’,如今高中生的比例都要占到百分之六十多,不要说和战争年代比,就是和‘文化大革命’以前比也大不相同喽。不光是文化程度,还有社会影响,家庭影响。战士们的思想复杂程度、对问题及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等等,都大不相同了。政治思想工作如果不根据变化了的对像而加以改革,势必将导致它的软弱无力。比如,现在台湾和祖国大陆还没有统一,你再拿个月饼对战士们进行教育,恐怕就不灵了。或许应该从祖国历史上分裂与统一的过程讲起,从郑成功收复台湾讲起,甚至从国共合作讲起……这就给政治工作干部本身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你不努力学习知识。学习科学文化,不努力提高自己,你就没有或是失掉了教育战士的权利……”

他们一直谈到夜里十点多钟,俩人都十分兴奋。临走时,李亦农对他说:

“抓紧时间写吧,好好写,保质保量,尽快拿出来,我们的工作需要它,需要。当然,一些日常事务性工作你可以少管些,该推给别人的就推,不客气地推——比如推给我……”

李亦农回到家,妻子季芳在台灯前看书,她没有先睡,在等他回来。

“一个很不错的同志,正派、无私、有远见、有水平;也有点自负,自尊心也太强了些。”脱衣上床时,李亦农对她说。

“你在说谁呀?”季芳一时莫名其妙。

“方一民,方副政委。不错,看来,对一个人的判断不能只听某些人的议论,要亲自了解,相信自己的直观感觉。”

季芳没再问什么,一般说来,涉及到师里的人事问题她都不愿多过问;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属于他工作范围内的事情由他去判断好了,免得由于自己不了解而插言,使他的看法里添进自己的偏见。

“晚上王煜来了个电话,”躺下后,她告诉他,“他说给小婕物色好了一个人,是政治部的一个干事……”

“什么?”李亦农一时没弄明白。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得给小婕张罗张罗个人问题啦!你怎么了,自己的女儿老不挂心。”季芳嗔道。

“噢……是托王煜的吧?物色好了?人怎么样?是谁?”

“名字他没说,他说等谈妥了再通知我们,想办法让俩人在无意中见一见面,免得互相不中意以后别扭。其实,一个师里没准儿都认得。”

“他办这种事儿倒有经验嘛,”李亦农笑道,“没办法……想想看,咱们俩人还是自由恋爱——自己认识的,可小婕,我们的女儿,倒需要别人给介绍了。她自己是什么态度?”

“她怎么好讲嘛!当然自己找好,可是她认识人少,活动范围有限,哪儿那么容易?我看只要有合适的,介绍一下,她也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