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嘛,”李亦农笑道,“那我干上一两年就让贤!”说罢,他举起酒杯,对王煜、胡玉来和季芳豪爽地,“来吧,干一杯——为我们的相聚干一杯!”
王煜喝多了酒,浑身发热了,他解开棉衣扣子,敞着怀,露出驼色毛背心包着的凸起的肚子。
季芳端上了热汤,热情地招呼道:
“来!尝尝我烧的汤怎么样——醋浇里脊汤。”
大家用匙子舀着汤喝,啧啧称赞着……
王煜酒酣耳热,大约是刚才李亦农说的要让贤的话触动了他的某一根神经,他开始向在座的人吐露心事:
“刚才你说什么……让贤?”王煜瞪着李亦农,“最好你是说着玩儿。让贤?那意味着什么?自认草鸡!说话不灵啦,拨拉不动啦,拿着退休金蹲在家里抱孙子,没人理没人睬,像他妈只跑不动的老狗!让贤……”他一仰头又干了杯中残酒,“佘太君是个女的。一百岁还挂帅出征呢!咱们不过五十几……新陈代谢是不假,不过我可不愿早早的‘谢’了让别人‘代’。部队是我的家,军装是我的命,工作是我生活的内容!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士兵的将军不是好将军……”
“错啦!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季芳笑着纠正道。
“嗐,我喝糊涂了!”王煜用手拍了拍脑门,又说,“拿破仑说得对,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呢,是个团长,十年的老团长啦!给我个师长我不想干,还是干不了?实说吧,当个军长也不费劲儿!不过不行喽,我怕是就老死在团长这个位子上啰……话又说回来,有人瞅我老了,想把我从这位子上撵走,他休想!我要干出个样儿来看看!让我的团样样工作都漂漂亮亮……让他们看看,姜是不是老的辣!……”
待王煜说完后,李亦农感到王煜言谈话语里有着某种令他不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一时还说不准。李亦农想了想,平静地说:
“我看你刚才说的‘不想当士兵的将军不是好将军’恐怕还有些道理呢……为什么我军有领导干部下连当兵代职的传统?就是说,我们无产阶级军队和其他军队不一样。归根结底,我们不是为了个人利益。战争年代的流血,平时的流汗,日以继夜的工作——学习、开会、下连队蹲点、调查研究、看文件、批阅报告、找同志谈心……都不是为了某种个人目的……”
晚餐将要结束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来人是师政治部徐副主任的爱人郑翠林。她对李亦农说,要向新来的政委汇报一件事。
李亦农估计像这种晚上找到家里来谈事情的人,恐怕一时半会儿谈不完,便抱歉地对她说,他现在正有客人,请她在客厅里稍候会儿。
由于客厅里有人,季芳撤下桌上的残汤剩菜后,就把泡好的茶端在餐间的桌上。李亦农陪客人喝着茶,又聊了一会儿。
散席前,李亦农问胡玉来住在哪里,王煜说,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住在师部招待所。接着,王煜又盯着胡玉来,问他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若有事就趁这会儿赶紧和李政委说说。
“有啥事儿直说吧,都是老战友,不用拐弯抹角的。”王煜说着拍了一下胡玉来的肩。
在王煜又一次不耐烦的催促下,胡玉来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用手背抹了抹嘴,终于开了口。不知是因为他喝多了酒,还是因为一顿晚餐消除了他对李亦农的拘谨感,总之,他说的一番话十分大胆而直率。
“如今这会儿……唉,我跟你们俩是没法儿比啦!”胡玉来了陕他那一双扁桃形眼睛,不无伤感地说道,“你们当师政委、当团长,也算是不小的官啦!可我是啥?种地的!虽说是有饭吃,有衣穿。日子可过得紧巴巴的,不松快。瞧瞧我这一身穿戴,我五个孩子……”说着,他发现王煜脸上显出不耐烦,似乎又要说,“嗐,又是你那抗美援朝的旧棉袄!”于是,他抢在王煜开口前,说道,“是呀,我又唠叨这抗美援朝的旧棉袄了,你们别不爱听,我就得唠叨。我没有新棉袄呀!老婆有痨病,能吃不能干,是个出气儿的死人……孩子呢,虽说有一群,可还顶不了一个整劳力……唉,参加革命那会儿,可不是为了活了半辈子了,再跑来张口求人。当初,你俩知道,抗美援朝那会儿,四次战役下来,我也闹了半胸脯子军功章。可后来人复员回乡了,军功章顶个蛋用!政府算是没忘了我,每年还能领上一回残废金……”
“财政部有文件下来,从去年二月份起,调整牺牲、病故、残废军人抚恤标准。”李亦农插话说,“我记得,好像是调整以后,三等残废的抚恤标准比原来提高了百分之二百三十多,特等、一等、二等甲级和乙级的抚恤金标准也比原来提高不少……”
“提高是提高了,可别忘了物价,物价提的也不低!”胡玉来提高了嗓门,“我呢,身上钻了好几个枪眼儿,复员走时,才评了个三等乙级!每年领那俩钱儿,还不够买两个小猪崽儿……哼,你们会说,现在农村政策放宽了,农民的日子好过了。对,是不假,可那是别人;我呢,外甥打灯笼——照旧(找舅)!包产到户,我劳力不足……我又不愿扔下庄稼去跑买卖,我是老复员军人,我跟别人可不一样,我立过战功,当过志愿军班长,我不能兜里揣着军功章,手里端着一杆秤,蹲在市场上跟人家漫天要价去!”
胡玉来一副和人争吵的样子,让李亦农和王煜暗暗觉得好笑。
看到李亦农脸上现出笑意,胡玉来有些恼怒了,他朝李亦农叫嚷起来:
“笑吧,笑吧!有人有求你的事,你高兴、美气,是吧?别忘了,是谁站在你跟前!是你的老战友!忘啦?二次战役,守一个高地。渴得嗓子冒烟儿,你晕过去了,是我那一泡尿救了你!我不过就是复员早,我要是在部队干到这会儿,大小也得闹个团长干干……”
“很难说。可能性是有的。”李亦农微微一笑,“好啦,有什么困难,什么具体要求,摆出来吧,我们想办法为你解决。”
“那好!我说:缺钱、缺粮、缺衣裳——又是抗美援朝的旧棉袄,”他瞥了王煜一眼,“我打老远到老部队来,这来回车费我自个儿掏不起……”
“就这些吗?”李亦农问。
“不,还有……我的二小子十八啦,我不能让他扛一辈子锄头,我要送他来老部队当兵。不多说了,就这些,你看着办吧。”
李亦农略一思索,说道:
“儿子当兵的事儿办不了——人家会议论,又是一桩‘走后门’的勾当……不行,不能办。让他到当地武装部应征吧。其他几件事,等我和群联科的同志商量一下,想办法给你解决。”
送走王煜和胡玉来,李亦农连忙到客厅去。郑翠林这时已经等得有点焦躁了。她对李亦农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很快转到了正题上。
“李政委,我家老徐你是了解的,你过去是他的老上级。他那人老实,不爱说,不爱讲的,遇事就忍让。可我们也不能总是受欺负呀!谁欺负我们?说起来真气人哪!太不公平了!我得向政委反映真实情况,你看看合理不合理……”
原来,郑翠林是师部幼儿园的职工。前一阶段,幼儿园一批职工要转成国家干部,师干部科给了幼儿园六个名额,但幼儿园一共七个职工,最后,六个职工转成国家干部——报告表已由干部科上报军干部处。而剩下的一个,正好就是郑翠林。
“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别人能转干部我就不能?工作、学习,哪样我比别人差?我五八年就随军,参加工作。我倒不是为了争个国家干部的名声好听,我是争这口气……”
李亦农耐心地听郑翠林吐着心中的怨气。待她说得差不多了,便答应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又安慰了她一番,要她不要太生气,生活中许多事情并不总是能顺遂人愿,要想开些。
送走郑翠林,已是晚上九点半了。李亦农回到书房里,坐在沙发上休息,随手从桌上拿了一本刊物翻阅着。这时候听得咚咚响的敲门声——季芳去开了门——接着又响起年轻人不稳当的脚步声,同时听见季芳和儿子的对话。
“你干什么去啦?这么晚才回来?”
“小娜要我陪她去看录像片。”
“在哪儿看的?”
“在她们宣传队一个人家里——市委副书记钟敏正的儿子,叫钟新新。”
“吃饭了吗?”
“我们在街上买夹心面包吃了。”
听着季芳和儿子的对话,李亦农心想,怎么儿子一回来就和小娜扎在一堆儿难解难分的。这么想着,听见脚步声已到了书房门口,他转过头去,就见儿子穿着棉军装,高高的个儿堵在了门口。季芳在后面推了儿子一把:
“快进去让爸爸瞅瞅!”
“朝朝!”李亦农亲切地喊着儿子的小名。
三人在书房里闲谈了一会儿。季芳对儿子说:
“朝朝呀,这次探家回来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吧,该定就定下来!”
“跟谁定呀,哼,不吹就算不错了……”朝朝无精打采地回答。
“怎么?吹?”季芳急了。
“这事儿以后再说吧,”李亦农发现儿子气色不好,似有心事,便拦住季芳没让她继续追问。“朝朝自己还不急呢,你急什么?你是想儿媳妇想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