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窗外麻雀在枝头喳喳的叫声把李亦农吵醒时,他从枕下摸出表看看,刚刚六点十分。他起身洗漱后,季芳已经煮好了挂面;他简单吃过早饭,便和季芳说了声,“今天星期日,我出去玩玩,散散心。”然后推着季芳上班用的自行车,去找方一民。不料方一民比他更有准备,已经披挂齐整——汽枪背挎上肩;给李亦农准备的一枝汽枪立在门外台阶旁;自行车也开着锁,从屋里推出到外面甬道上。听见李亦农的吆喝声,他忙从屋里出来,将立在门边的汽枪交给李亦农,二人各自蹬上自行车,离开师部大院,沿着城里一条宽阔的公路向郊外骑去。
城里通向郊外的公路上,来往车辆不多,行人更少,他俩并排骑着自行车,背着汽枪,一路谈笑着,似乎年轻了许多。
太阳升起来了。郊外的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玉米长得十分茂盛;也有一畦畦的水稻和菜地。新鲜的绿色给人以快意。清晨郊外的风是甜丝丝的。这些都使李亦农感到一种轻松。他很有兴致地和方一民搭着话。
“大自然最能使人的疲劳和烦恼得到休息,难怪诗人也好、画家也好都喜欢大自然……”李亦农饱吸一口新鲜空气,使劲蹬着自行车。
“尽管如此,但是很多人都拉关系、找门子,往大城市挤;诗人画家也不例外……”方一民从另一个角度谈着自己的思想。
“物极必反,现在无非是因为大城市各方面的条件好些;等以后,城市过于拥挤了,交通阻塞、空气污染,恐怕就该像西方的现代化城市一样,人们又该向郊外发展了。”
“不过,那还是将来的事儿,咱们这辈子无望了。”方一民摇头说。
“遗憾吧?一代比一代先进嘛!比如咱们的上一代祖辈,就没有用过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他们要是知道了恐怕也会遗憾的。不过世界不会因为这种遗憾就不发展变化。据说,到了一九九○年,人类就可以向太空发射宇宙岛了,为减轻地球人口过剩,向太空移民……”听到后边汽车喇叭声,李亦农将车子向路边靠了靠,一辆部队卡车忽地开了过去,卷起一阵飞尘。
“这车开得不要命!呸——”李亦农向地下唾了一口,大约是飞尘袭入了嘴里几颗细砂。“……太空岛,空气可绝对新鲜。说起来,科学家们真是伟人,不可想像的奇迹的创造者!”
俩人拐下柏油路,骑上一条有大车辙的黄土路。前面不远就是一个村庄。
“太空岛可不是咱们的目标呀。”方一民随口说了一句。
“不过,多有些想像力,想得远些、宽些会好些吧。世界是那么大,心胸开阔些、视野开阔些。”李亦农说。
“这些年在咱们生活中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目不暇接的外部世界的帷幕揭开了,嚄,一下子五花八门,搞不好头晕眼花。”
“别过于担心,发展变化是规律,但是,理想和信仰不能变,不然,你何必劳心费神写什么政治思想工作研究的书呢?”
自行车在黄土路上过于颠簸,二人干脆下了车,推着车子边走,边聊。方一民说:
“信仰问题早已经成为一个问题了——这本身就是一种存在的意识。有一次,大概是上个月吧,研究所一位副教授和他的儿子来看我(这位副教授是我“文化大革命”支左时认识的),谈的范围很广,他儿子是个大学生,说了一段话使我印像极深,他说,你们党(这个大学生把咱们共产党看成是你们——当然他不会是党员)在民主革命时期,能给人民大众点亮希望之火——那时候中国一片黑暗,大家跟着共产党点亮的火光,走呀走……火光越来越大,人们信心也越来越足,终于希望之光照遍了全中国,新中国成立了……后来呢?这种光好像没了,大家跟着你们党,往这边走走,碰一下壁,又往那边走走,又碰一下壁,弄得人们没情绪了……你看这个大学生这番话,说得还满形像呢!”
“哈哈哈……”李亦农不由朗笑几声,旋即陷入了忧思中,“是呀,教训,教训呀!恐怕如今又是我们党的一个严重的历史关头喽。怎么率领人民群众继续前进呢?……”
说话间,已经走到村头。他俩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一棵槐树下,锁好,提着汽枪进了村。俩人先转着村子各处宅院周围的树木打游击,没有什么收获;后来还是方一民建议打阵地战,于是他们来到村东饲养院。西房里有个老汉在筛草,他们和老汉打了招呼,热情地叫他“老乡”,说明来这里的意图;之后,俩人一个潜伏在东边马房,一个潜伏在北边马房里,将汽枪支在没有窗纸的窗框上,静等着麻雀成群地飞到院里的砖垛上或是电线上……
一个小时后,俩人提着猎获物——一只塑料袋里装着十一、二只死麻雀,离开了饲养院,来到村头槐树下;正好这里有个大石碌碡,他俩坐在上面休息,又继续开始谈话。
“你提到的那个大学生讲的那段有没有火光的话,恐怕代表着相当一部分青年人的思想倾向,很值得注意。”李亦农把汽枪靠在身后槐树干下放好,拍了拍手上沾的灰尘,“谁敢说部队的青年战士里不存在这种思想的影响?”
“部队又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方一民掏出手绢擦着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看着仍在脚边的装死麻雀的塑料袋,“今天收获还可观嘛。”
“现在我们的目标是明确的——建设强大的社会主义的现代化的中国。但是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怎么走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我们今天抓思想政治工作,使战士们有理想、有道德,有共产主义的胸怀;同时,我们的干部队伍呢,怎么样整顿好,真正地纠正党风也是一项迫切的工作……长话短说吧,老方,我想提议由你来代替吴礼银同志抓一下选拔配备干部的工作。”
方一民感到有些意外,他抬眼看着李亦农,看见对方眼里诚恳与信任的目光,心头一热;但是,他没有马上表态。沉思了许久,他才对李亦农说:“我没什么说的,干吧——既然你已经大刀阔斧地搞了,我怕什么,反正我是要离休了,也不怕别人说什么,最后为党尽一把力吧。”
是呀,方一民难道还能推辞吗?昨天李亦农当着方一民和王煜谈了话,先从自己的老战友老部下搞起——这难道不是有意告诉方一民,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吗?自己还怕什么呢?怕人家再说自己想往上爬?怕惹闲气生?现在,方一民是真正从内心里敬佩李亦农了。他觉得他真是个理想家和实干家和谐的统一体,而这种统一体对于目前我们党和军队的事业是多么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