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李婕把哥哥昨天看完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放在一只挎包里,提着出了家门。她要代哥哥去给王小娜还书。
上午她送哥哥到火车站。直到开车铃声响了,也不见王小娜来。哥哥见她埋怨小娜不来送行,对她说,也许小娜有要紧事,不来送也没关系,要小婕记着把《安娜·卡列尼娜》还给小娜。后来,哥哥见她还是一个劲地朝检票口张望,便叹了口气,说:“算了吧,她,不来了……”语调里充满了惆怅。
小婕当然知道哥哥内心的愁苦,因为对于哥哥和小娜之间的事,甚至连妈妈也不如她了解得多——哥哥对她很少有保密的事情。当时,望着车窗里面哥哥那张忧郁的脸,她心里也感到很难受。
寒冷的风从月台上扫过,小婕不由得裹紧了围巾。这时,火车开了。小婕跟着哥哥的窗口跑了一会儿;后来,车速快了,哥哥离她远去了……空旷的月台上,只剩下她一人迈着缓缓的步子走向出站口……
李婕和哥哥李援朝的感情很深。小时候她和哥哥相伴,在幼儿园、寄宿学校,共同度过了宝贵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直到现在,她还记得他们一起在幼儿园时爱唱的儿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一个没有尾巴,一个没有脑袋,真奇怪,真奇怪”。幼小的时候,有一个好哥哥和她在一起,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虽然哥哥仅仅比她大两岁,但是大两岁,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有好吃的,哥哥总是先让她吃;有了新鲜玩具,哥哥总是先给她玩;有哪个淘气的男孩子敢欺侮她,哥哥总是勇敢地上去保护她。她总是和哥哥形影不离。和小伙伴说话,也总是我哥哥长,我哥哥短的——哥哥是她的骄傲。记得有一年,那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那时她才四岁,哥哥六岁。在幼儿园里,孩子们也常常吃不饱。那时候,粮食紧张,副食品也极缺乏。哥哥居然能忍着饿,偷偷省下一块馒头、一块花卷什么的,带给小婕吃。更让李婕难以忘怀的,是在他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当时小婕还在幼儿园大班。有一天,小婕对来幼儿园看她的哥哥说:“哥哥,我饿,我想吃好吃的……”第二天是星期天,哥哥带她上街,说是给她买好吃的。小婕欢天喜地的跟着哥哥走了。到了街上,哥哥掏出所有的钱和粮票,给小婕买了一个大烧饼。还剩下一点钱,又买了一小捧黑枣。
“吃吧。”哥哥把烧饼给了小婕。
“你吃吗?一人一半。”小婕要掰开烧饼。
“我不饿。真的。”哥哥故意挺起了肚子,装做刚刚吃饱饭的样子。
小婕相信了。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会儿,烧饼全吃完了。
哥哥又把黑枣装到小婕的兜里。这一回,小婕非要把黑枣分给哥哥一半。于是,哥哥分到了十几颗黑枣。小黑枣甜甜的,好吃极了。小婕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她拿一个黑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可是,哥哥的黑枣一会儿就全吃光了。小婕见哥哥吃完了,就把自己的黑枣给哥哥,可是,哥哥只拿了一颗,吃完了,小婕再给他,他说什么也不要了。
当时,小婕只顾吃得高兴,根本没问哥哥的钱是怎么来的——哥哥吗,当然该有钱。可她哪里知道,哥哥是把星期天自己的伙食费支了出来,给她买吃的。就在那个星期天,哥哥回到学校后,食堂开晚饭的时候,哥哥蹲在食堂门外的水泥台阶上,久久不肯离开。直到食堂厨工陈大爷来关门时,才发现他蹲在门口。陈大爷问他:“你蹲这儿干什么?”他说:“我没吃饭。”“你怎么不吃饭呢?”“我支走了伙食费。”“干什么花?”“妹妹饿,给她买吃的……”好心的陈大爷看着不忍心,从食堂里给他找了两个馒头。后来,这件事被阿姨知道了,打长途电话告诉了李亦农。李亦农又从部队驻地,打长途电话告诉了正在某工厂采访的季芳,急得季芳专程赶到孩子们寄宿的幼儿园和学校,给分管孩子们生活的阿姨们留了足够的一笔钱和自己节省下的几斤粮票,又把两个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一番,才很不放心地离去。
以后多少年来,李婕只要想起这件事,心里总是感到十分内疚。要知道,那时候,哥哥也才八岁呀!她一直后悔着。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傻,竟一个人把一只烧饼吃光了,而哥哥却饿着肚子,站在对面看着自己吃。参加工作这几年来,只要哥哥回到家,李婕总是用自己的钱,给哥哥买许多他爱吃的东西。常常搞得哥哥莫名其妙:“怎么,你好像老是把我当成饿死鬼转的人,买这么多吃的?我又不是贪吃的猪。”遇到这种时候,李婕总是笑笑,并不说什么。是的,她从未对哥哥再提起过去那件事。但是,在她内心里,是想为哥哥过去做出的牺牲做某些补偿,以安慰她深感负疚的心灵。可是,她又深知,这种内疚的心情是再也平抚不了的。想想看,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能比得上小时候那一块烧饼更让人感到香甜的呢?
想到哥哥的许多好处,李婕心里更为哥哥抱不平:像哥哥这样的好小伙子——个儿高高的,长得挺威武的,人又老实……哪一点儿配不上小娜?可小娜对哥哥总是不那么尊重,吆三喝四的,奇怪的是,哥哥竟可以低声下气的忍受。
师宣传队占据了俱乐部礼堂后边的一排平房,用青砖墙围起个独院。李婕从角门进去,见院里有几个舞蹈演员在练功;从宿舍里飘出提琴、小号和二胡的鸣奏声,显得挺热闹。宣传队员们有和李婕认识的,问她是不是来找小娜——他们知道,李婕和王小娜是很要好的朋友。还有的人知道小娜和李婕的哥哥是朋友。李婕也高兴地和他们打了招呼,然后就到了小娜的宿舍。
推门进去,小娜正一个人对着窗子拉小提琴,是什么曲子,李婕听不出来,只觉得调子挺哀伤的。看来,小娜沉浸在音乐之中,没有觉察到有人推门进来了。
“小娜,我哥哥让我给你还书来了。他今天上午回部队去了。”小婕从挎包里取出书来,放在小娜的床头。
“噢,你坐吧。”王小娜看见李婕来了,停下拉琴,一只手提着琴,一只手攥着弓子,斜倚在窗前,漠然地望着小婕,“他走了?说什么没有?”
“没有。”小婕摇摇头,然后急切地问,“你怎么不去送他?上午有事?请个假也行呀!”
“你问他自己吧!”小娜冷冷地吐出一句。
“你不送他是什么原因,你最清楚,还用问他?”小婕反问了一句,又说,“我送哥哥走时,看得出来,他很难受,就是憋在心里不说罢了……你们尽闹矛盾,不是挺好的吗?”
“他还懂得难受!”小娜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气,“他不懂感情,不懂生活,让人不能忍受!”
小婕不说话了。小娜的话刺伤了她。她很爱自己的哥哥;哥哥怎么会是她说的那种像木头似的人呢?不是的。可是,小娜竟说得那么肯定,她是用什么眼光看哥哥的呢?
从小娜处告辞出来后,在去师医院的路上,李婕内心里还是愤愤不平:既然王小娜这样不重情面,哥哥还搭理她干什么呀?自找烦恼!唉,看来谈恋爱就是烦人,难怪有人说,爱情的神秘就在于它的不可理解;爱情的甜蜜就在于痛苦之中……这样想着,李婕不由得暗暗庆幸自己还没有被这种伤脑筋的事情缠上:如果爱情真是这么回事儿,那李婕宁可不要它。
李婕在师医院三所当护士已经两年多了。前些年,在她当卫生员的时候,那会儿,也许她还根本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也许是因为部队有战士服役期间不谈恋爱的规定,所以,似乎她还没遇到些什么意外的情况。然而,自从她提干以后,两年多来,曾经遇到过好几起爱慕者的追求,常常有这种情形:有的小伙子,或是因为一位姑娘主动接近了他几次,甚至要他随手帮助办过两件什么事情;或是仅仅因为那个姑娘和他打照面时总是甜甜的一笑,这一来,往往使得他夜里睡不着觉,从而进行种种有根有据的猜测和推理,“为什么她见了我总是对我笑呢?……”其实,他没看见,也不愿看见,她见到别人时也同样一笑。“为什么她好几次都让我给她干这个干那个呢?……”其实,他不知道,她在遇到同样情形时。也会不客气地吩咐别人帮她找一张报纸,或是帮她到邮局去发一封信。一个人一旦钻入了单相思的牛角尖以后,种种对方无意的言行,经过他的想像加工,都会被染上感情的色彩。时间长一些,更觉得是真的了。于是,小伙子便经过一番踌躇,使出拼刺刀一般的勇敢精神,写上长长的一封表白的信或是短短的一张约会的纸条,在姑娘不注意的时候,塞在她的工作服衣兜里,或是到她宿舍闲聊时,悄悄掖在她枕头底下……
李婕遇到的几次爱慕者的追求,便都属于类似的情形。一次是本医院二所一位青年医助,给她写过一封长达八页纸的求爱信,还有两次是住院的连队战士,用歪歪扭扭的字迹,给她写过约会的纸条。事情发生后,李婕当然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但她的处理方式却是温和的。她不像有的姑娘那样,遇到这种事情,总是气急败坏,感到受了莫大侮辱,忙不迭地把信或纸条交到领导那里,或是当众奚落一番那些不知趣的小伙子,使他受到领导的申斥,当众丢脸、难堪。李婕不这样做。每次,她都是悄悄把那信和纸条撕了。以后再和这些人接触时,便处处留心,甚至表情故作严厉,以便不再引起别人的误会。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不声不响的解决了。而求爱不成的多情小伙子们,也都并不因此记恨她,甚至背后还是依旧说她的好处。加上李婕平日在护理工作中,不论对什么病号——男女老幼、来队家属、瘸子瘫子,一律一视同仁,认真护理,细心周到,从来不摆一点儿干部子女的架子,所以在病员中的威信很高。以至有一次后勤部政治处一位干事慕名而来采访,专门为她写了一篇报道稿件寄往报社,题目就是《白衣天使》。这样一来,暗暗爱慕她的年轻人就更多了。
尽管李婕不乏追求者,可她自己从没有对谁动过心。她在生活的道路上已经走过二十四个年头了,却还不真正知道,恋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有时天真地想,为什么非要恋爱呢?难道有爸爸、妈妈、哥哥的爱还不够吗?她不相信,有哪一个陌生的小伙子,会比爸爸、妈妈和哥哥更爱她的。她把她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和复习功课上,她热望着自己能考上军医学校,继续深造,将来好当一名主治医生。
回到师医院后,已经到了上夜班的时间了。她坐在值班室桌前,心情一时不能静下来,便从报架上取下当天的报纸翻阅。第三版文艺副刊上登载的一篇小说把她吸引了,她一口气读完。一来妈妈季芳就是负责编辑这文艺副刊的,二来小婕喜欢文学,所以,她看报纸最爱看第三版副刊,什么小说、诗歌、散文一般都不会放过。等她读完这篇小说后,一看表,才知道已经过了送药的时间了。她赶紧奔到药房,把病号需用的药一一取出,放在一只盘子里,然后端着盘子到各病室去分发。
小婕来到三十五号病室。这个病室里有一张床位就是曾经两次给李亦农写信的那个战士用的。他患盲肠炎来住院动手术,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是他并没有要出院的意思。
李婕推门后,差点和一个刚要出来的人迎面相撞!她端着药盘机敏地往旁躲闪:
“慢点,撞洒了药!”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声道歉。
李婕嗔怪地盯了他一眼。那人窘得脸直发红。她发现这是个挺英俊的年轻干部。
在把药片放到高满的床头柜上时,她问他:
“小高,刚才那个人是哪儿的?”
“是我们连指导员,”高满回答,又诧异地,“怎么,李护士,你连他都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周西南,硬笔杆儿,今天报上刚登了他写的一篇小说《切身利益》……”
“什么?那是他写的?他就是周西南!”李婕惊喜地叫着。
“怎么,你还不信?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欠身从枕头底下找出一叠稿纸来,递给李婕。
“是什么,手抄本吗?”李婕问。
“谁敢看手抄本?这不是手抄本小说,不过好多人都在传抄,比那种东西还好看!”高满得意地说,好像那东西是他写的一样。“这是我们指导员的讲课稿儿!”
“好吧,我学习学习。”李婕接过那叠稿纸,刚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忙小声告诉高满:
“你的事儿我跟我爸爸说了。他要找你谈谈,这比给你回信更好些。现在还不到八点,你到我们家去吧,他在等你呢。”
“这……”一听到要上师政委家,他有些胆怯了,犹豫着,“今天太晚了吧?政委那么忙,该休息了……”
“看你,发牢骚,说大官不管小兵的事是你,人家管你的事儿了,你又磨磨蹭蹭不敢去。怕什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