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认为,郡县制在秦之前已有,“封建”虽不可复,但三代依赖的封建制仍糅在秦后的郡县制里,所以,中国历史是一部没有真正社会性变革的历史。
王夫之的话不全对。
秦之前的郡县制与秦始皇开创的郡县制岂可同日而语?秦始皇的郡县制是大一统的,不封王的,专制到极点的,政治势力之间的相互制约(包括诸侯对天子的制约,也包括天子对诸侯的制约)彻底丧失,最高权力成为无忧无虑、为所欲为的怪物。
“形式”是实质的保证。郡县制的形式是为大一统皇权专制服务的。
丞相王绾劝秦始皇封王,他说不封王无法镇抚偏远的诸如燕、齐、楚等原诸侯国。群臣都认为王绾说得有道理,支持他的这一建议,唯有李斯反对,李斯说不见得非要封王,用重赏的方法也能够取得镇抚的效果。秦始皇拒绝了王绾与群臣的建议,采纳了李斯的意见。李斯是中国历史上大牌的投机家,他的一言一行,并非出于他的学识与良知,而是出于他龌龊的心理与卑鄙的目的。也许李斯的意见正合秦始皇的心思,李斯不提出来,秦始皇也会这样做。
秦始皇结束了分封制,政治权力归于一统,中央的权力直接延伸到基层的乡里。地方自己决定自己事务的权利被彻底收缴了。中国人不得不为维持这一庞大的权力机器而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随着集权制度的建立,不但政治、经济的权力归于一统,话语权也归于一统。士的功能随之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由原来的士大夫为诸侯王出主意(互相制约)改为士大夫阿谀皇帝(一体化)。士大夫想向皇帝进一言,要看皇帝高兴不高兴,不高兴的话可能掉脑袋。我们不妨做个假设:如果说秦之前有一万个士大夫握有话语权,到了秦,能够给于皇帝以影响的士大夫恐怕连十个也不足了。话语舞台一下子变得褊狭起来。从此,中国历史上多了忠骨孝颅的牌坊,而少了理性思想者的丰碑。士大夫渐渐不会思考问题了,因为在皇权专制的威严之下,一切独立思考成为多余。独立的思考与独到的见解,往往成为引灾惹祸的根源,唯恐避之不及。中国人学习新鲜事物的能力也渐渐丧失。因循守旧,不思进取,世代因袭,习惯而成自然。
秦始皇开创郡县制皇权专制。这种皇权专制恶性发展下去,终于走向极端,皇帝之言成为纶音,皇后之命谓之懿旨,皇帝一人垄断了话语权,万马齐喑,以言定谳,芸芸众生只能唯唯诺诺。昔日政治舞台上万人攒动的场面不复再有,只是皇帝一个人在舞台上蹦蹦跳跳,施展威风。众人游戏变为了一人游戏,众人学问变为了一人学问。汉之后,逐渐建立了“礼制”,用以制约皇帝。到明清,这种礼制臻于完善。在礼制之下,皇帝的言行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限制。让皇帝有些不自由当然比让其为所欲为强得多。但礼制同时也约束了大臣与百姓(布衣不议政就是礼制中的一个内容)。可见,礼制这把双面刃并没有彻底解决独裁问题。
《史记》记述了“皇帝”的由来:
(变字体)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制曰:“可。”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史记·秦始皇本纪第六》)
中国的“集体记忆”历来薄弱,喜欢破而后立,不喜欢传承。秦始皇之后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万花筒似地变幻着,然而几乎任何东西都长久不了,气数一尽,就被新的政治势力掀翻重来,重新打鼓另开张。唯有秦始皇发明的“皇帝”、“朕”等称谓以及皇帝坐在龙椅上接受山呼万岁是万世不易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撼动它。
秦始皇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悖论:他一方面开创了王朝短命的记录,秦始皇公元前221年登基,到公元前206年,赢氏王朝就被刘邦取而代之,只有短短15年时间;然而秦始皇所创建的中央专制集权却非常牢固,两千多年从未动摇。皇帝的姓氏以平均一二百年为周期不断地变换着,中央集权的皇权专制却依然故我地在同一轨道上运行着,从未出过轨。这才是秦始皇“伟业”精华之所在。秦始皇所制定的基本统治术更被历史证明是有效的,比如西汉的“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乃焚书坑儒之翻版。秦始皇求长生不老仙药演化成喊皇帝万岁,秦始皇的滥杀无辜以显示尊敬权威做法也被许多皇帝继承了下来……令人吃惊的是,秦始皇的许多统治术都是一步到位,无可更改,让人咨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