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休闲爱好笑——论滑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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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有一个人在街上跑,绊了一下脚,摔了一跤,行人笑了起来。我想,如果人们设想这个人是一时异想天开,在街上坐了下来,那他们是不会笑他的。别人之所以发笑,正是因为他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因此,引人发笑的并不是他姿态的突然改变,而是这个改变的不由自主性,是某些笨拙。街上也许有一块石头。原该改变速度,或者绕过障碍。然而由于缺乏灵活性,由于疏忽或者身体不善应变,总之,由于僵硬或是惯性的作用,当情况要求有所改变的时候,肌肉还在继续进行原来的活动。这个人因此摔了跤,行人因此笑了。

又假设有一个人,他的日常生活极有规律。可是他身边的东西给一个恶作剧的人弄得一塌糊涂。他把钢笔插进墨水瓶,抽出来时却满笔尖都是污泥。他以为是坐到一把结实的椅子上,结果却仰倒在地板上。总之,由于惯性的关系,他的行动和他的意图适得其反,或者是处处扑空。习惯推动着他,他原该停止行动,或者是停止不假思索的行动。可是不,他还是循着直线方向机械地前进。这个恶作剧的受害者所处的境遇和上面所说的奔跑摔跤的人相类似。在两种情况当中,在要求一个人集中注意力,灵活应变的时候,他却是有一定程度的机械的僵硬。这两种情况之间唯一的差别是,前者是自发产生的,后者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在前一情况,行人不过是观察而已,而在后一情况,那个恶作剧者却是在进行实验。

不管怎么样,在这两种情况当中,决定效果的还都是外部条件。滑稽因此是偶然的,可以说是停留在人物表面上的。滑稽怎么深入到人物内部去呢?那就需要这种机械的僵硬无需偶然条件或者别人恶意设置的障碍,就能表现出来。那就需要这种僵硬从它自身的深处,以很自然的方式,不断找到表现出来的机会。让我们设想有这么一个人,他的脑子总是想着他刚做过的事情,从来也不想他正在做的事情,就跟唱歌的人唱出来的歌词落后于伴奏一样。再设想有这么一个人,他的感官和智力都很迟钝,他看到的是已经不再存在的东西,听到的是已经不再响的声音,说出的是不合时宜的话。总之,当目前的现实要求他有所改变的时候,他却去适应已经过去的或者是想象中的情况。这一回,滑稽就在人物身上落了脚,是这个人为滑稽提供了一切:材料和形式、原因和机会。我们刚才所描写的那些心不在焉的人一般地会激起喜剧作家的诗情,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当拉·布吕耶尔在路上碰见这样的人物的时候,他就对他进行分析,从而找到一张可以大量制造滑稽效果的配方。可是他用得有些过火。他对梅纳尔克这个人物作了最冗长、最繁琐的描写,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弄得臃肿不堪。由于题目容易,作者就不肯罢休。心不在焉诚然不是滑稽的源头,但确实是直接来自源头的一条事实与思想的干流。这是一种重要的笑料。

心不在焉的效果还可以加强。有这么一条普遍的规律,我们刚才所说的正是这条规律的初步运用。这条规律可以这么表述:当某一个滑稽效果出自某一原因时,那么,我们越是觉得这个原因顺乎自然,滑稽效果就显得越大。把心不在焉作为简单的事实表现出来,我们已经不免发笑。假如我们亲眼看着这个心不在焉出生成长,知道它的根源,对它的来龙去脉都能交待出来,那么它就更加可笑。还是举个具体的例子吧。假设有这么一个人,经常阅读爱情小说或者骑士小说。久而久之,他的思想和意向便逐渐向往他所醉心的人物,结果竟像梦游症患者一样在人群中踯躅。他的行动都是些心不在焉的行动,只不过所有这些行动都可以找到一个可知的、确切的原因。这里已经不再是单纯地由于缺了什么东西;这些行动应该用在某一个虽属想象中的,但却十分明确的环境中的人物的出现来解释。当然,摔一跤总是摔一跤,但是由于双眼看着别处而失足落井是一回事,由于双眼瞪着天上的星星而掉下去,那就又是一回事了。堂吉诃德凝视的不正是一颗星星吗!发自小说情趣和空想精神的滑稽是何等深刻啊!但是,假如你把心不在焉这个概念作为媒介,那就可以看出,这种很深刻的滑稽是和最肤浅的滑稽联系在一起的。的确,这些空想家、狂热者、合理得出奇的疯子,都和前面所说的那个工作室里恶作剧的受害者以及在街上摔倒的人一样,扣动我们同样的心弦,使我们心中同样的机件发动起来,同样引我们发笑。他们也是在奔跑的时候摔了跤,也是被人捉弄的无辜受害者,是在现实面前绊倒摔下的理想追逐者,是被生活恶意地窥视着的天真的梦想家。不过他们首先是头等的心不在焉的人,具有比其他心不在焉的人所不及的优越性,那就是他们的心不在焉是系统的,是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的;他们的多种倒霉遭遇也是互相联系的,是被生活用来纠正梦想的无情的逻辑联系在一起的;而且他们用能以互相增强的效果,在他们的周围激起无限地扩散的笑声。

现在让我们再往前走一步。某些缺点与性格的关系不是正和僵化固定的观念与智力的关系一样吗?缺点是品质的一个瑕疵,是意志的一个僵块,它时常像是心灵的一个扭曲部分。当然,也有这样一些缺点,整个心灵以其全部充沛的力量深深地扎根其间,煽动它们,带动它们以各种不同的形态不断活动。这些是悲剧性的缺点。然而使我们成为可笑的缺点则恰恰相反,它是人们从外部带给我们的缺点,就像是一个现成的框子,我们钻了进去。这个框子不向我们的灵活性学习,却强使我们接受它的僵硬性。我们无法把这个框子变得复杂些,相反的倒是这个框子使我们简单化。看来喜剧和正剧的首要差别就在这里——这一点,我们试图在本书的最后一部分详细阐明。一部正剧,即使当它刻画一些各有名称的激情或缺点的时候,这些激情和缺点跟人物也是这样紧密地结成一体,以致它们的名称被人遗忘,它们的一般性质消失不见,我们根本就不去想它,所想的只是身上附着这些激情或缺点的人物。因此,正剧的标题几乎只能是一个专有名词。与此相反,许多喜剧的标题用的是普通名词,例如《吝啬鬼》、《赌徒》等等。如果我请你设想一部可以称之为《嫉妒者》的剧本,你便会发现,涌上你脑际的将是《斯卡纳赖尔》或是《乔治·唐丹》,而绝不会是《奥赛罗》,因为《嫉妒者》只能是一部喜剧的标题。不管你怎样想把喜剧性的缺点和人物紧密结合起来,喜剧性的缺点并不因此就不保持它独立而单纯地存在。它依然是在场而又看不见的中心人物,有血有肉的人物只不过是在舞台上依附着它罢了。有时,它以自身的力量拖着他们前进,拽着他们一起滚下坡去,以此来取乐。可是在更多的场合,它像弹奏乐器那样玩弄他们,把他们当作木偶一样来操纵。你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喜剧作者的艺术就在于使我们充分认识这个缺点,使我们观众和作者本人如此亲密无间,结果掌握了他所耍的某些操纵木偶的提线,而我们也就跟着他耍了起来。我们的一部分乐趣正是由此而来的。因此,在这里,使我们发笑的还是一种自动机械的动作,一种和单纯的心不在焉非常相近的自动机械的动作。要信服这一点,只消注意一下这样的事实就行了:一个滑稽人物的滑稽程度一般地正好和他忘掉自己的程度相等。滑稽是无意识的。他仿佛是反戴了齐吉斯的金环,结果大家看得见他,而他却看不见自己。一个悲剧人物并不会因为知道我们怎样估量他而稍为改变他的行为。他将坚持他的作为,甚至充分意识到他是怎样一个人,甚至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他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恐惧。可是一个可笑的缺点就不同,当一个人感觉到自己可笑,马上就会设法改正,至少是设法在表面上改正。如果阿尔巴贡看到我们笑他的吝啬,虽不见得从此就改掉自己的毛病,至少总会在我们面前少暴露一些,或者用别的方式暴露出来。所谓笑能“惩罚不良风尚”,正是这个意思。笑使我们立即设法摆出我们应有的模样,结果我们有朝一日也就当真成了这副模样。

目前没有必要把这个分析深入进行下去。从摔跤的奔跑者到被人捉弄的无辜者,从被人捉弄到心不在焉,从心不在焉到狂热,从狂热到意志和性格的种种变态,我们已经一步一步地看到滑稽越来越深入到人物中间去的发展过程。而我们总是记得,在最精细的表现形式当中,也有在较粗形式当中的某些东西,那就是那种机械动作和僵硬性。我们现在就可以对人性的可笑面,对笑的一般功能有一个初步的看法,当然这只是站在远处,不免模糊不清的一瞥。

生活与社会要求我们每一个人的是经常清醒的注意,能够明辨目前情况的轮廓,要求我们的身体和精神具有一定的弹性,使我们得以适应目前的情况。紧张与弹力,这就是由生活发动的两种相辅相成的力量。如果我们的身体严重地缺乏这两种力量,那就会出现各式各样的意外,发生残废或疾病。如果我们的精神严重地缺乏这两种力量,那就会发生各种不同程度的心理缺陷,各种不同形式的精神错乱。如果我们的性格严重地缺乏这两种力量呢?那就会对社会生活极度地不相适应,而这将是痛苦的根源,有时甚至是罪恶的渊薮。人们一旦能免去这些影响生活的弱点(这些弱点在所谓生存竞争中有被消除的趋势),就能活下去,就能和别人一起活下去。然而社会还要求别的东西。光是活下去还不够,还得生活得好。现在社会所担心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满足于对生活必需方面的事情的注意,而在其他一切方面都听任习惯势力的机械性去摆布。社会也害怕它的成员对那越来越紧密地交错在一起的众多意志不去作越来越细致的平衡,却满足于尊重这个平衡的基本条件。单靠人与人之间自然而然的协调是不够的,社会要求人们经常作出自觉的努力来互相适应。性格、精神甚至身体的任何僵硬都是社会所需要提防的,因为这可能表示有一部分活力在沉睡,有一部分活力孤立起来了,有一种与社会运行的共同中心相脱离的趋势,也就是一种离心的倾向。然而在这种情况下,社会不能对它进行物质的制裁,因为社会并没有在物质方面受到损害。社会只是面临着使它产生不安的什么东西,而这也不过是一种征候而已,说是威胁都还勉强,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一种姿态罢了。因此社会只能用一种姿态来对付它。笑就应该是这样一种东西,就应该是一种社会姿态。

笑通过它所引起的畏惧心理,来制裁离心的行为,使那些有孤立或沉睡之虞的次要活动非常清醒,保持互相的接触,同时使一切可能在社会机体表面刻板僵化的东西恢复灵活。因此,笑并不属于纯粹美学的范畴,它追求改善关系这样一个功利的目的(在许多特定的情况下,这种追求是无意识,甚至是不道德的)。然而,笑当中也有美学的内容,因为滑稽正是产生于当社会和个人摆脱了保存自己的操心,而开始把自己当作艺术品看待的那一刻。总之,假如你画一个圈子,把那些有损个人生活或社会生活,由于其自然后果而遭到惩罚的行为和气质圈在里面,那么还有些东西是留在这个情感和斗争的领域之外的,那就是身体、精神和性格的某种僵硬。它处在一个人们出乖露丑的中间地带。社会要进一步消除这种身体、精神和性格的僵硬,使社会成员能有最大限度的弹性,最高限度的群性。这种僵硬就是滑稽,而笑就是对它的惩罚。

我们暂时不必要求这个简单的公式给各种滑稽效果都立即作出一个解释来。这个公式无疑是适合那些基本的、理论的、完全的情况的,在这些情况中,滑稽是纯而又纯,没有一点杂质。但是我们却要把这个公式看成是存在于各种解释中的主导主题。我们应该随时想着它,但又不要过分强调——这有点像是一个优秀的击剑运动员,他应该记住练习时的那些不连贯的基本动作,而他的身体却专心致志于连续的出击。现在我们试图探索的正是贯串各种滑稽形式的连续性。为此,我们要掌握从小丑的滑稽动作直到喜剧的最精细的玩意儿这一条线索,对这条线索中那些时常是出乎意料的转弯抹角都不放过,不时停下向四周张望张望,直到最后——如果可能的话——上溯到这条线悬挂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也许将发现艺术和生活的一般关系,因为滑稽是摇摆于生活和艺术之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