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共读圣贤之书,同悟治国安邦之道,寻求富国强兵之路,谋划统一天下之业,此乃一大快事,朕岂有不准之理。”司马炎瞥了张华一眼,半认真半玩笑地说,“不过,张爱卿欲旁听杜爱卿为朕讲解《左传》,需要奉上束修①。此乃圣人留下之旧制,不可不遵。哈哈哈……”
张华见一向严肃的司马炎竟然也开起了玩笑,便凑趣地说:“臣甘愿将俸禄之半作为束修,奉献给先生,陛下以为少否?”
杜预满面通红,难为情地说:“茂先莫要折杀我也!以茂先之才学,朝中无人敢为其师……”
“杜爱卿与羊爱卿、张爱卿可平分秋色,但又学有不同,各有所长。以朕观之,杜爱卿长于理财,犹汉之萧何;羊爱卿长于运筹,犹汉之张良;张爱卿长于应对,犹汉之贾谊。”司马炎正要大发感慨,忽见贾充又一次出现在便殿门外,不由得一怔,把许多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可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贾充已经觉察出便殿内的气氛不同往常,或许是他因为庇护石鉴而感到有些愧对杜预,就主动地向杜预拱了拱手,内疚地说:“充察人不明,误举石鉴,让元凯蒙冤受屈,深感愧疚,请元凯海涵!”
杜预也向贾充拱了拱手,若无其事地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往事如烟,风过皆散。鲁公不必耿耿于怀。”
①束修:古代入学敬师的礼物。
贾充的脸上掠过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随即又佯装出一副认真的模样,郑重其事地向司马炎建议道:“陛下,元凯乃饱学多才之士、治国安邦之人,岂可蜇居家中、长时赋闲?以臣之见,陛下应重授元凯以要职高位,使其有用武之地。若能如此,对国家社稷必大有益处。”
自司马炎登基以来,贾充虽然从未在他面前公开表示过对羊祜、杜预与张华三人的不满,但他从贾充的一些谈吐中,却隐隐约地感觉到他们之间是有芥蒂的。尤其是在杜预被授予秦州刺史与羊祜被授予都督荆州诸军事时,他的这种感觉就变得更为明显。究竟是何原因,他弄不明白,也不便询问,只好深藏于心中。如今。贾充竟然一反常态,破例地举荐起杜预,这不能不令他觉得有些蹊跷,便试探地问:“以贾爱卿之见,应授予杜爱卿何职为宜?”
“这……”贾充沉吟有顷,谨慎地答道,“朝中度支尚书之位空缺,以元凯之才学,担当此职最为适宜。”
司马炎也故作沉思之状,迟疑了一下,顺水推舟地说:“就依贾爱卿之言,授予杜爱卿度支尚书之职。”
杜预与张华对视了一眼,偷偷地笑了笑,然后又向司马炎谢恩:“臣定当尽职尽责,以不负陛下知遇之恩!”
近两三年来,贾充随着在朝中地位的逐渐稳固,便开始培植自己的党羽,曾先后将包括石鉴在内的多名亲信举荐给司马炎。尽管司马炎至今还没有驳过他的面子,最后总能让他如愿以偿,但每次却都要过上数日才会答应他的请求,从没有像今日这么痛快过。从前他执意举荐的人总是那么勉强,而今天他假意举荐的人却是如此顺利,这不能不让他深感意外。他先是有些吃惊地偷觑了一眼司马炎,脸上又掠过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随后便装出一种欣喜的样子,言不由衷地说:“有元凯掌理国家之税赋钱粮,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贾爱卿诚心举荐,朕岂有不应允之理!”司马炎狡黠地笑了笑,随后才问,“贾爱卿去而复返,想必不是专为举荐杜爱卿而来,定是还有他事要奏吧?”
贾充的表情立刻变得庄重起来,严肃地答道:“臣刚接到大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陈骞送来紧急军报。军报中言:吴主孙皓近日将亲统五万兵马北犯我国,并扬言要‘入主中原’……”说罢,从袖筒中取出那份军报,双手呈于司马炎。
司马炎把陈骞送来的紧急军报仔细地阅了一遍,又将它转交给杜预与张华,皱起眉头问着贾充:“以贾爱卿之见,我军该如何迎战入侵之敌?”
贾充是有备而来,胸有成竹地说:“陛下不必为此而忧虑。孙皓只率五万兵马,何以能威胁我国?‘入主中原’乃其痴心妄想而已!我军在徐州、扬州、豫州各驻有六七万兵马,无论孙皓从何处进犯,均可将其击退。陛下只需给徐、扬、豫三州各颁一道诏书,命其严阵以待。定可保国土之安全。”
司马炎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而询问起杜预:“杜爱卿意下如何?”
杜预瞟了贾充一眼,沉稳地说:“臣以为,孙皓率军来犯,不仅难以威胁我国之安全,反而为我军夺取其老巢建业提供了绝妙战机!”
“夺取建业!”司马炎精神为之一振。迫不及待地问,“杜爱卿有何妙计?”
杜预抖了抖手中的那份军报。不慌不忙地说:“吴国兵马仅及我国半数,其所以能与我国抗衡、对峙多年。原因有二:一是江河之险阻,二是吴军善水战。若其依托江河之险,严防固守,我军一时尚无破敌之良策。若其舍舟登岸,与我军进行陆战,则必败无疑。如今孙皓竟敢舍其长而扬其短。率军来犯,乃极其愚蠢之举,无异于自取灭亡。臣以为,我军可从扬州、豫州各抽调四万兵马,由大将军陈骞统领,先放吴军入境,诱敌深入,然后将其围困在淮南。吴军本不善陆战,且其兵马少于我军。必然难以破围而出。同时,我军从徐州抽调四万兵马,由义阳王统领,偃旗息鼓,昼伏夜行,悄悄向建业靠拢。待到来犯吴军被我军围困后,再迅速南下,渡过长江,去夺取建业。如此一来。我军不仅可占领孙皓之老巢。甚而还可俘获孙皓……”
杜预的话虽没有一句是直接针对贾充的,但却是对贾充迎敌之法的全盘否定。近两年来,随着贾充权势的日益显赫,朝中已经很少有人敢于当面反对他的主张了。现在,刚被重新起用的杜预竟然当着司马炎的面提出了与他完全相反的见解,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就紧绷起面孔质问着杜预:“度支尚书何以断定吴军定会从淮南入境?倘若我军将驻守豫州之兵马调往淮南之后,而吴军却从豫州地界入境,这岂不是自开门户,让吴军如入无人之境,直指京都洛阳?”
“鲁公过虑矣。”杜预款款一笑,镇定地回答,“长江水阔浪大。若欲短时内将五万兵马及大批辎重粮草运至江北,必需一个便于渡江之处。而从建业至武昌间,适于大军过江之津渡惟有牛渚一处。吴军从牛渚过江之后,若折而西行,就要进入山峦丘陵地带。不仅行军困难,而且易遭到伏击。故而,预敢断定:吴军必会从牛渚过江,又必取道淮南。”
贾充听罢杜预的这番解释。脸色更加难看,再次质问道:“建业乃吴国之老巢,孙皓再蠢,也不会倾巢而出,必要留重兵防守,建业岂可轻易夺取?我军过江之后,若偷袭不成,必陷入背水作战之困境,这岂不是自赴陷阱?”
杜预瞥了一眼贾充,冷静地说:“吴国在其扬州共驻有八万兵马,防守沿江各处及诸郡县,至少需两万兵马,孙皓再带走五万兵马,留守建业最多只有一万兵马。我军以四万兵马去攻打一万兵马,有何可忧虑之处?”
贾充不甘就此认输,又强词夺理地说:“纵然建业只有一万兵马防守,但其城池十分坚固,易守难攻,我军在一月之内绝难破城。建业一旦告急,驻守荆州之陆抗绝不会坐视,必要率领精锐水军顺流而下,前去援救。此时,我攻打建业之军就会腹背受敌,既无法夺取建业,又被陆抗切断退路。”
杜预摇摇头,自信地说:“以预度之,即使建业告急,陆抗也不敢离开江陵,率军东去。吴之荆州有八万兵马,而我之荆州有十万兵马,陆抗与羊祜相峙已处于劣势,自保尚嫌不足,岂敢轻易抽兵东救?纵然陆抗孤注一掷,敢于率兵去援救建业,则江陵、夏口二城就会变成空壳,羊祜就可趁机分兵夺取之。届时,我军即使夺取不了建业,但只要占据了江陵与夏口,吴之荆州便已成为囊中之物!”
“这……”贾充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支吾了一阵儿,终没能说出口,低下头去思考着对策。
一直默不作声倾听着杜预与贾充进行辩论的司马炎,这时把目光移向张华,低声地问:“贾爱卿与杜爱卿均已各抒己见,张爱卿有何高见?”
张华瞅了瞅杜预,又瞧了瞧贾充,旗帜鲜明地回答:“臣以为,度支尚书之计可行。若依此计而行,大则可夺取建业、俘获孙皓,次者亦可取得江陵、夏口诸城。此等便宜事,陛下何乐而不为!”
“嗯——言之有理。”司马炎终于痛下了决心,提高了声调说:“张爱卿拟诏——”
贾充见状,慌忙阻拦道:“陛下,度支尚书之计是一步险棋,请陛下三思而行!”
“张爱卿拟诏。”司马炎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一字一顿地说,“命义阳王望、东莞王仙、大将军陈骞、都督荆州诸军事羊祜,严密监视吴军之动向。若孙皓胆敢率军渡江北犯,即依杜预之计而行,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