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步玑、步璇离开西陵后,步阐就像掉进了一个满是蛇蝎的洞穴之中,承受着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煎熬,心急如焚,度日如年。派遣两个侄儿前往洛阳向晋帝司马炎请降,这是他一生中作出的一个最大胆、最冒险的决定。从作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他就把全家数十人置于生死难卜的危险境地,任何一种意外情况的出现,都足以使步氏家族遭到灭门之灾!司马炎会不会像接纳孙秀那样接纳步家,并派兵前来援助西陵?陆抗能不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发现他的意图,并立即派出重兵前来攻夺西陵?西陵的将士愿不愿跟随着他归顺晋国,并竭尽全力地守卫城池?这一连串的疑问,就仿佛一条条蛇蝎,不断地叮咬着他,使他疼痛难忍,苦不堪言。
步玑与步璇离开西陵已经半个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步阐心理上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心弦几乎快要绷断了,精神也似乎要崩溃了。这天晚上,他就像是一只被关在铁笼子中的困兽,在守将府的大堂上团团乱转,借以缓解一下过于紧张的心情。一更天时,就在他心乱如麻、焦躁难当之际,步玑急匆匆地闯进了大堂,低声地呼唤着:“叔父!”
“玑儿!”步阐瞅了眼风尘仆仆的步玑,好似忽然见到了失而复得的传家之宝一样,猛地扑上前去,紧紧地抓住步玑,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玑儿终于回来矣!真急死为叔也!”
步玑连忙跪下给步阐请安:“叔父别来可好?”
“自汝兄弟走后,为叔是心悬喉间,寝食难安。”步阐把步玑从地上扶起,急迫地问,“此去洛阳,可曾见到晋帝?晋帝可愿接纳我家?”
“叔父不必担心。一切比预想得还要好!”步玑颇为得意地笑了笑,眉飞色舞地说,“到达洛阳当天,晋帝就召见了侄儿。晋帝对叔父弃暗投明之举极为赞赏,封叔父为都督西陵诸军事、卫将军、宜都公、仪同三司,加侍中,假节领交州牧;封侄儿为左将军、江陵侯、领庐陵太守;封璇弟为宣威将军①、都乡侯。其余将校皆官升两级……”
可能是司马炎这些慷慨的封赐大大超出了步阐的预料与想象,竟使他有点不敢相信会是真的了。他惊讶地瞧着步玑,将信将疑地问:“此事当真?”
步玑从怀中取出司马炎的诏书,双手捧给步阐,满脸是笑地说:“晋帝御笔诏书在此,请叔父过目。”
步阐双手接过司马炎的诏书,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感叹地说:“晋帝真圣明之主也!与那昏君孙皓相比,有天壤之别!”
“叔父所言甚是。”步玑也深有感触地说,“以侄儿观之。晋帝不仅有人君之相,而且具天子之德,与那昏君孙皓不可同日而语,天下早晚必将归于大晋。我叔侄能在晋国为臣,强似侍奉昏君孙皓多也!”
步阐手捧着司马炎的御笔诏书,思忖许久,心有余悸地说:“晋帝虽已接纳了我家,但西陵城仍孤悬于晋地之外,四面皆是吴军,犹如汪洋之中一座小岛。此事若被陆抗得知,必然要派大军前来攻夺。西陵城内兵不足一万,粮仅可供一月之需,晋帝若不立即派兵援助,恐难以久守。”
步玑款款一笑,不慌不忙地说:“此事侄儿已奏明晋帝。晋帝让侄儿转告叔父:西陵绝不可再落入吴军之手,朝廷会马上调兵遣将前来援助,援兵不久便会抵达。在援兵尚未抵达之前,叔父要继续采用缓兵之计,迷惑陆抗。待援兵抵达以后,叔父再改旗易帜。”
步阐又问:“晋帝会派遣多少兵马援助西陵?”
步玑回答:“晋帝言:晋军兵马虽多,但大部分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只能先从襄阳抽调三万兵马前来援助,以救西陵燃眉之急。稍后,朝廷再陆续调集他州兵马,与西陵里应外合,攻占吴国之宜都郡,把西陵与晋地连成一片……”
“若再有两万兵马,便可固守西陵;若再有三万兵马,西陵就固若金汤!然而……”步阐先是喜悦,继而又皱起了眉头,不无担心地说,“为叔乃一员降将。若晋军大批兵马进入西陵后,只怕会喧宾夺主……”
“晋帝已经虑及此事。”尽管步阐的话只说了半截,可步玑已完全明白了叔父的心思。微笑着说,“晋帝明示:叔父为都督西陵诸军事、宜都公,凡进入西陵、宜都两地之晋军。皆受叔父节制,若有敢于违抗叔父将令者,叔父可按军法处置,不必有所忌讳。”
①宣威将军:官名,第五品,杂号将军之一。
“知我心者,晋帝也!”步阐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踏实了,庆幸地说,“晋帝如此待我,实令人感激涕零!”
步玑又补充道:“侄儿入宫觐见时,晋帝曾在便殿外迎接;侄儿离开时,晋帝又携着我兄弟二人之手,送到便殿之外。晋帝思贤若渴,知人善任,实令人感动。”
刚才,步阐因急于想知道洛阳方面的情况,不断地问这问那,竟没有注意到步璇没有与步玑一同回来。现在,当他镇定下来之后,才发现步璇并不在大堂上。他心中不由一沉,瓮声瓮气地说:“璇儿为何没有一同返回西陵?莫非晋帝将璇儿留在洛阳为质任。”
“叔父多心矣。”步玑急忙解释道,“本来,晋帝欲让我兄弟二人一同返回西陵,协助叔父守城。是侄儿觉得我家新归大晋,对晋国朝臣皆十分陌生,联络起来多有不便,故奏明晋帝,将璇弟留在洛阳,以便畅通西陵与洛阳间之联系。璇弟未能一同归来,实为侄儿之意,绝非晋帝对叔父心存疑虑。”
“如此更好,为叔也就放心矣。”步阐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从今日始,我叔侄就已成为晋帝之臣,西陵也已变为晋国之地。为报答晋帝知遇之恩,就一定要保住西陵……可那陆抗也非等闲之人,其智谋远高于我叔侄,一旦让其察觉出破绽,则西陵危矣。”
步玑冷冷一笑,不以为然地说:“西陵虽小,但城墙高厚坚固,且所有防御设施均为陆抗镇守此处时精心构筑,环环相扣,易守难攻。即使陆抗能很快察觉出破绽,并立即倾荆州之兵前来争夺,一月之内也无法破城。况且,襄阳援兵不久便可抵达,只要援兵一到,西陵之危顷刻可解。侄儿所忧者,并非被陆抗察觉出破绽,而是担心西陵将士心怀旧国,不肯尽心竭力与我叔侄一起守城!”
“此事玑儿不必过虑。”步阐满有信心地说,“其一,西陵军中所有将校,皆从汝祖父时就跟随我家,深受我家之恩惠,对我家忠心耿耿,只要为叔向他们讲明归晋之缘由,他们不会不从。其二,昏君孙皓即位以来,大兴土木,广造宫室,追求奢华,挥霍无度,致使国库空虚,军饷减少,将校入不敷出,囊中羞涩,怨言日多,已暗生恼恨之意、背叛之心。其三,晋帝皇恩浩荡,诸将校皆官升两级,足以使他们心向往之……”
“若军中将校皆能与我叔侄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共守西陵,则大事成矣!”步玑想了想,又向步阐建议道,“事已至此,叔父宜早做准备。以侄儿之见,叔父应连夜把那些将校招来,向其解释归晋之缘由,宣读晋帝诏书,共议守城之事,以免陆抗大军兵临城下时措手不及。为防患于未然,叔父还应对个别不愿随我家归晋者痛下杀手,以绝后患,千万不可念及旧情,姑息迁就,坏了大事。”
“玑儿言之有理。”步阐点了点头,赞许地说,“为叔即刻便把众将校招来,共议归晋守城之事。汝速去亲兵营中挑选五十名忠诚可靠、武艺高强之人,埋伏于大堂之外。将校中若有心怀旧国、不愿归晋者,立斩之!”
当步阐声泪俱下地向西陵军中的将校讲明了归晋的缘由,并宣读了司马炎的御笔诏书后,那些已经跟随步家多年的将校,或出于要报答步氏父子的知遇之恩,或出于对昏君孙皓与朝中奸佞的不满,或出于对官爵利禄的向往与追求,或出于其他种种原因,他们纷纷表示愿意继续追随旧主,固守孤城,等待晋军援兵。个别人虽心怀旧国、不愿归晋,但自知势单力薄、孤掌难鸣,若表示反对就要遭到杀身之祸,只好违心地随声附和,而不敢提出异议。
黎明时分,步阐怀着一种欣慰的心情,把众将校送出守将府后,那颗在喉咙眼里悬挂了多日的心才算是落回到原处。他像是卸下了一座压在身上的大山,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到内宅呼呼大睡起来。
半个月来,精神上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步阐,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积攒下了太多的困倦与疲劳,如今放松下来,便倍感轻松与舒坦,睡得也特别踏实与香甜,均匀而沉闷的鼾声从卯时一直响到未时,从没间断。如果没有人来唤醒他,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去呢。
未时刚过,步玑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内宅,闯入了步阐的卧室,一边摇晃着仍在酣睡的步阐,一边急切地呼唤着:“叔父醒来!叔父醒来……”
步阐被步玑从酣睡中弄醒,睡眼惺忪地问着步玑:“究竟出了何事?”
步玑心急火燎地向步阐报告:“侄儿在城上巡视,发现在城东江面之上,突然出现了一支水军船队,正在快速地朝着西陵驶来。侄儿一面命守城兵士关闭城门,严加防备,一面跑来向叔父禀报……”
“大概是荆州水军按例在进行巡江吧。”步阐边擦着眼角的眵目糊边说,“荆州水军进行巡江乃平常之事,每两三天就会有一支巡江船队在城外江面上驶过,或溯江而上,或顺流而下,多年来从未间断过。”
步玑心神不安地说:“此事侄儿岂能不知?但今日这支船队与往日巡江船队大不相同!往日巡江船队,最多不过二三十只战船,且均为轻便快船。可今日这支船队,却有三四百只,且有许多只大型战舰。看那阵势,这支船队绝非按例在进行巡江,而是来者不善啊。”
步阐吃了一惊,残余的睡意一下子全被吓飞了。他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边往外走边提心吊胆地说,“莫非陆抗已看出破绽……快去看个究竟!”
步阐与步玑气喘吁吁地来到南城楼上时,那支庞大的船队已经驶到了西陵城下。然而,让步氏叔侄感到蹊跷的是。船队既没有靠岸停泊,也没有减慢速度,而是擦城而过,一直朝着西陵峡开去。这支由四百多只大大小小的战船组成的船队,像是一条不见首尾的巨大水蟒,划破平静的江面逆水而上,激起层层波涛。
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庞大的船队才全部驶过西陵城下,相继进入了西陵峡。步阐眺望着逐渐远去的船队,诧异地说:“怪哉!若是陆抗已看出破绽,欲重新夺回西陵,就应先派水军封锁住江面,再用步军围住西陵。可这支水军却并无封锁江面之意,而是穿峡而过,继续西进……若是陆抗并未看出破绽,又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出动了荆州水军全部战船,莫非晋国之巴东水军要出峡东进,惊动了陆抗?”
步阐的话提醒了步玑,他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地说:“晋帝曾对侄儿言过:为确保西陵不再落入吴军之手,拟派巴东水军东出三峡,以策应襄阳之军……如今,远离洛阳之巴东水军已经出动,襄阳之援兵肯定也已出发。叔父应立即派人前去迎接襄阳援兵。”
“嗯——”步阐点了点头,“只要襄阳援兵一到,西陵便可确保矣!”
步阐的话音刚落,北城门派人前来报告:“城北突然出现了一支兵马,正在向城下逼近……”
步阐急忙问道:“何处来之兵马?”
“小人不知。”报信兵士惊慌地回答,“那支兵马偃旗息鼓,悄然而至,像是忽然从地下冒出来一般。”
步阐又问:“共有多少兵马?”
“数不胜数。”报信兵士又答,“就像是一股山洪,源源不断涌了过来。”
“襄阳援兵来得竟会如此之快!”步玑欣喜地问道,“可是北方晋军兵马?”
报信兵士回答:“从兵士服色上看,不像是晋军兵马。”
步玑不解地问:“从北边来之兵马,不是襄阳援军还会是何处兵马?”
“快去看看!”步阐顾不上刨根问底,扯着步玑,慌慌张张地跑下城楼。
步阐与步玑穿城而过,急急忙忙地跑到北城门上,见那支洪流般的兵马已经距城只有一里远了。尽管在城上仍看不清城外兵士的面目,但仅从兵士的服色上看,这支兵马肯定是吴军,而绝不会是晋军。
步阐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心惊胆战地说:“陆抗果然已看出了破绽……”
步玑也吃惊地说:“没料到吴军来得竟会如此迅速!”
就在步阐与步玑说话之时,那支洪流般的兵马已停止了向前流动,由一大股分成两小股,分别朝着东西方向涌去……半个时辰之后,那支兵马终于停止了流动,仿佛一道宽阔的护城壕,从东面、北面、西面三个方向,把西陵城团团围住。随后,各部兵马才陆续树起了各自的旗号。
十分熟悉吴国荆州军队情况的步阐,从城外那些旗号与兵马的数量上,已清楚地看出,除了吾彦一部之外,荆州所有能够调动的战将与兵马,均已来到了西陵城下。这就表明,陆抗不仅已经看破了他的意图与目的,而且是不惜孤注一掷,也要重新夺回西陵城!
步阐知道归晋之事已经败露,一场惨烈的西陵争夺战已不可避免,对步玑说:“既然缓兵之计已被陆抗识破,就只有据城而守,等待襄阳之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