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国时期的版图上,当阳是个并不太显眼的地方,但是在三国时期的历史上,当阳却是个具有重大影响的地方。就是在这个并不太显眼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两桩对魏、蜀、吴三国都十分重要的大事件: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率军南征荆州。屯驻在樊城的刘备闻曹军将至,率众南逃。曹操恐刘备占据江陵,亲率精骑五千进行追击,一昼夜行军三百里,在当阳长坂①追上了刘备。刘备命张飞率二十骑断后,丢弃了妻子甘夫人与儿子刘禅而逃。张飞据水断桥,阻挡曹兵,使刘备得以逃脱。而甘夫人与刘禅赖赵云保护,幸免于难②……
建安二十四年(219),孙权乘关羽率军围攻樊城之机,遣吕蒙偷袭关羽后方,占据了江陵,尽得关羽留守将士及家属。关羽闻知此事,引军南还;众将得知家中无恙,皆无斗志,或逃或降。关羽自知势孤力弱,遂退走麦城③。孙权遣潘璋、朱然断关羽西归之路。关羽无计可施,率十余骑潜逃,与其子关平一起被潘璋部将马忠所擒。孙权斩了关羽、关平后,以诸侯之礼将关羽的尸骸葬于漳乡④,而将其首级送往洛阳,献给曹操⑤。
五六十年过去了,张飞、赵云大闹长坂的厮杀声早已消失,关羽的血肉之躯已化为泥土,蜀国与魏国也已相继灭亡,而沉寂了半个多世纪的当阳城,却再次被襄阳拥来的大批兵马占据了,变成了一座大兵营,兵马的喊嘶声打破了当阳的平静,刀枪的寒光使当阳弥漫着浓重的杀气。
果然不出陆抗所料,南下的晋军兵马真的是取道当阳。按照羊祜的部署,晋军要在此处分兵两路:由荆州刺史杨肇率领三万兵马,渡过漳沮水,奔赴西陵,去援助步阐;由他亲率五万兵马,沿漳沮水南下,去夺取江陵。因此,晋军兵马只在当阳住一个晚上,便要分头西进南下了。
①长坂:地名,在古当阳城东北十里处。
②当阳之战:《三国演义》第四十一、四十二回“演义”了此事。
③麦城:古城堡名,在古当阳城西南沮水岸边。
④漳乡:地名,在古当阳城北四十里处。
⑤关羽之死:《三国演义》第七十六、七十七回“演义”了此事。
翌日清晨,大雾弥漫,几十步外便混沌一片,一无所见。浓雾并没能使羊祜改变部署,辰时刚到,两路兵马都按时开出了当阳城,分别向西陵与江陵开去。或许是羊祜觉得杨肇率领的这支兵马对这次战役的作用太重要了,可能是他对杨肇能否斗得过陆抗有些担忧。所以,他并没有随着南下的大军向江陵开去,而是拒绝了杨肇的再三请求,坚持要亲自送杨肇一程。
大概是杨肇也从羊祜这不同寻常的举动中意识到了什么,他边与羊祜并辔缓行,边试探地说:“车骑将军有何教诲,请明示卑职。”
羊祜若有所思地问:“西陵乃吴国祸福之门,陆抗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进行拼死争夺。若陆抗率军抢先抵达西陵,杨刺史准备如何对付陆抗?”
杨肇似乎已反复考虑过此事,并已想出了对策,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陆抗若率军抢先抵达西陵,卑职便与步阐里应外合,将吴军歼灭于城下。”
羊祜略显吃惊地瞥了一眼杨肇,又问:“若陆抗晚于我军到达西陵,率军攻城,杨刺史又如何应对?”
杨肇并未发现羊祜神情上的变化,仍平静地回答:“若吴军兵马多于三万,卑职便与步阐据城而守;若吴军兵马少于三万,卑职便率军出战,将其击溃。”
羊祜紧皱起眉头,神色异常地打量着杨肇,许久没有说话。
杨肇被羊祜看得心里有些发虚,忐忑不安地问:“莫非车骑将军以为此法不妥?”
羊祜盯着杨肇,直言不讳地说:“若是如此,只怕西陵要重新落入吴军之手!”
杨肇吃了一惊,莫名其妙地瞧着羊祜,不解地说:“何至于此啊!”
羊祜沉默了片刻,神情凝重地说:“陆抗颇得其父陆逊之真传,精通用兵之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柔中有刚,绵里藏针,让人难以分辨其真假虚实。与陆抗作战,必须事事小心,处处提防,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杨刺史千万莫要掉以轻心,以免酿成祸患!”
羊祜这番话无疑是对杨肇作战计划的全面否定。杨肇面露惊愕之色,有些不知所措地问:“以车骑将军之意,卑职该如何对付陆抗?”
羊祜朝着西陵的方向眺望了一阵子,板起脸说:“杨刺史率军前往西陵,是要与步阐共守此城,而不是要与陆抗进行决战。只要杨刺史能守住西陵,不让其重新落人陆抗之手,便是大功一件。故而,杨刺史应立足于‘守’。陆抗若率军抢先抵达西陵城下,杨刺史应趁其立足未稳之际,集中兵力攻其薄弱之处,打开一个缺口,迅速进入城中,然后紧闭四门,据城而守;陆抗若晚于我军到达西陵,围而攻之,无论其兵马多寡,杨刺史均应坚守不出,绝不可贪恋战功,出城击敌。惟有如此,方可保住西陵,并进而为我军夺取江陵与吴国之荆州赢得时间。否则,就将铸成大错,追悔莫及!”
杨肇低下头小声地说:“车骑将军思虑周全,卑职定遵命而行,断不敢有所违抗。”
可能是羊祜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太重了,又放缓语气,推心置腹地说:“非我不信任杨刺史,故出此耸听之危言,而是陆抗智谋超群,极善用兵,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与其作战,必须慎之又慎,绝不能出丝毫差错。望杨刺史能理解我之苦衷,千万莫要多心!”
“车骑将军用心良苦,卑职岂能多心。”杨肇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谦恭地说,“车骑将军之命,卑职定铭记在心,断不敢掉以轻心。”
羊祜想了想,又语重心长地叮嘱着杨肇:“步阐乃吴国前丞相步骘之子,能背吴而归顺我国,实属不易。圣上已封其为宜都公、卫将军、都督西陵诸军事等官爵,其官阶爵位皆高于汝。汝率军进入西陵后,万不可以降将视之,凡事均要与其相商,宁可委曲求全,不可争高论低;对我军将士,更要严加管束,断不能与西陵守军发生摩擦。”
杨肇连连点头,心领神会地说:“车骑将军请放心。为军国大事,卑职甘愿受步阐节制。只要步阐不出尔反尔,没有重归吴国之举动,卑职绝不会与其反目。”
“杨刺史如此识大体、顾大局,我无西顾之忧矣……”羊祜与杨肇在马上边走边谈,一直送到漳沮水边,才与杨肇拱手告别。然后,他马上加鞭,带着几名亲兵抄近道向南驰去……
羊祜扬鞭跃马,一气奔驰了半个时辰,才追赶上了南下的队伍。他勒住战马,正准备擦擦汗,缓口气,一名探路的哨马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地报告:“禀车骑将军,前方二十里处那个大水泊突然消失……”
羊祜不禁一怔,惊诧地问:“昨日那个大水泊还一望无际,碧波荡漾,今日为何会突然消失?”
“小人也不知是何原因。”哨马奇怪地说,“仅一夜工夫,那个大水泊就变成了烂泥塘。”
“难道陆抗看出了我之意图?莫非陆抗识破了我之计谋?”羊祜暗暗嘀咕了一阵子,先是命令大队人马“原地歇息待命”,随后带上亲兵,马上加鞭,越过长长的行军队伍,向前奔去。
自从陆抗筑堰遏水,在襄阳与江陵之间造出了一个方圆数百里的大水泊后,羊祜就开始密切地关注起这片平地冒出来的大水泊,并数次化装成渔夫乘船进入水泊,考察水情,探寻着如何克服这个进军江陵的障碍。经过多次亲身的体验与长时间的苦苦思索,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化弊为利的办法:这个大水泊虽然隔断了以马步兵为主的晋军直接进攻江陵的陆路通道,但却形成了从襄阳直通江陵的水上通道,晋军运送粮草的船队可以从襄阳出发,经汉水而入水泊,直接抵达江陵附近。军队远出作战,最难解决的便是粮草的运送问题,历朝历代的许多战争中,不少本来在实力上占优的远征之军,往往因粮草不继而被迫撤军、功亏一篑的战例屡见不鲜……如今,因为有了陆抗造出的那个大水泊,远征江陵的晋军兵马虽然要绕道而行,增加一两天的路程,但兵马的粮草运送问题却变得大为便捷,供给能够得到保障,两相比较,利大于弊,得大于失。
正因为如此,那个大水泊在羊祜此次作战部署中就具有了重要的作用,占有了重要的地位。为了保住这条运粮水道,解除远征将士的后顾之忧,羊祜费尽心机,反复思考,采取了一套双保险的措施:他先是采用以假乱真之法,暗中让人在襄阳广为散布晋军要破堰放水、以通步骑兵的谣言,企图通过吴军安插在襄阳的暗探将此消息转达给陆抗,迫使陆抗采取针锋相对的策略,保护好大堰与水泊;接着,他又采用欲擒故纵之策,派遣几名兵士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去挖掘大堰,故意暴露其意图,以迷惑陆抗,坚定其保堰保水的决心……羊祜以为,通过这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办法,定可扰乱陆抗的视线,促使其作出错误的判断与决策,达到他化弊为利的真正目的。
昨日下午,羊祜率领着大军来到当阳后,又不顾长途跋涉的疲劳,带着几名亲兵跑到那个大水泊边,查看水情。当时,呈现在羊祜眼前的是一片多么迷人的景象:烟波浩淼,水天一色,一群轻灵敏捷的水鸟嘎嘎地鸣叫着,在水面上飞起落下,捕捉着小鱼小虾;几只已成为母亲的野鸭,带着它们尚未长成的后代,在微波细浪中游荡嬉戏,享受着天伦之乐;不时还会有条半尺长的不甘寂寞的鲤鱼,奋力地跃出水面,展示它们肥美的身姿……面对着那种极富诗情画意的景象,羊祜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心里充满了得意,不禁暗暗地说:“兵不厌诈。陆抗啊陆抗,汝中我之计也!”
羊祜怀着急切的心情,一口气跑了二十里,来到了昨天傍晚他曾经来过的地方。面对着眼前出现的一切,他被惊呆了。仅仅一夜的工夫,那个烟波浩淼、水天一色的大水泊已彻底地改变了模样,展现在羊祜面前的完全是另一种情景:一望无际的水面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淤泥;上下翻飞的水鸟销声匿迹了,游荡嬉戏的野鸭无影无踪了,只有几条已经奄奄一息的鲤鱼,拼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在黏稠的淤泥中作着垂死的挣扎,发出啪啪的响声,溅起朵朵泥花……
羊祜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面前这个无可否定的事实,明明白白而又残酷无情地告诉他:他那个以假乱真、欲擒故纵的连环计破产了,陆抗不仅已经识破了他的计谋,看出了他的意图,而且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措施,抢先一步破堰放水,给他留下了一片方圆数百里的大泥塘,使他企图化弊为利、借水运粮的计划成了泡影!
羊祜好似当头挨了一棒,呆呆地站立在那个大泥塘边,仔细地回忆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一遍遍地问着自己:陆抗怎么会得知他欲借水运粮的计划?为何能识破他苦苦思出的计谋?究竟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好久,他才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个头绪,懊悔地自语道:“弄巧成拙、画虎类犬啊……是我自作聪明,画蛇添足,反被陆抗看出了破绽……”
羊祜正自语着,参军樊显飞马来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问:“军中诸将让末将来问车骑将军:大军是继续歇息,还是向江陵进发?”
“这……”羊祜瞥了樊显一眼,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去沉思起来。
樊显提出的问题,着实给羊祜出了道难题,让他一时无法作出回答。大军从襄阳出发时,虽然携带了不少粮草,但羊祜考虑到西陵粮食匮乏,三万援兵进城后就再也无法进行补给,很快就会将城内存粮耗尽,无法进行长期固守;而南下江陵的大军,却可以通过水道运送粮草,不会发生断炊之危。所以,他便临时决定:只为南下大军留足五天所需的粮草,其余粮草全部交给杨肇,带往西陵。然而,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大水泊已变成大泥塘,水运粮草的通道已不复存在,大批已装船运往竟陵的粮草就只能卸船换车,绕道当阳,从陆路运往江陵,不仅需多走许多冤枉路,而且还要大费人力,即使立即遣人返回去搬运粮草,最快也需五六天才能将大批粮草运抵当阳。如果南下的大军现在继续前进,待抵达江陵时,粮草就会消耗殆尽,五六日内无法补充,全军将士就要被饿死在城下……
想到这里,羊祜不寒而栗,接连打了几个冷战。他定了定神,毅然地命令着樊显:“传令全军,后队变为前队,返回当阳待命!”
“返回当阳待命?”樊显大为惊讶,不解地问,“大军为何要返回当阳?”
羊祜一时也无法给樊显解释清楚,沮丧地说:“传令各部将领,申时到县衙大堂议事!”
樊显见羊祜神色异常、情绪烦躁,不敢再多嘴多舌,满脸疑惑地离此而去。